《莊子.天運》裡提到孝順的階梯,在這裡我要把莊子講的孝拿來對應所有的情愛,因為在所有的情感關係裡,情到深處時用情的態度其實是非常近似的。接著就來看莊子的用情階梯到底是怎麼回事?
第一階是「敬」,就是尊重。「尊重」是什麼?是尊他人之所重。那如果他人之所重是你很受不了的呢?這才會在一開始先談「用了解取代取悅」,要先談怎麼樣的濃淡對彼此而言是最合適的,先知道彼此能不能共餐、合不合適一塊走完悠長的一生,才能談接下來用情的階梯。
第二階是「愛」,就是將心比心。當你吃到好吃的、看到好看的、用到好用的,很自然地會想起他來。
除了尊重與愛,還有什麼呢?
莊子從第三階起就要談「忘」了。「忘」是一種非常美麗的情感,它當然不是失憶,不是我忘了你、我忘了你的名字,不是我不知道你是誰。
「忘」是一種不執著──我能尊重你、愛你,但我不過度執著於你。
到了第四階,你希望對方也能擁有這樣的境界,也不要過度執著於你。畢竟太執著、太在意一個人的時候,你的情緒、你的思想完全被對方牽動,那是很難做到心平氣和、心身安康的。
第五階是「兼忘天下」,這時候你不執著的不只是所愛,天地萬事萬物,都不會過度執著,因為返本全真了嘛。
到最後一階呢?「使天下兼忘我」。即使哪天對天下做出什麼了不起的事情,你也不會居功,不會希望大家都知道是你做的。你只覺得自己是天地間的一分子,人生百年如白駒過隙,能做出貢獻,也是一個自然而然的機緣。
為了要做到「忘」,我們可以做一個失去練習
早年在教詩的時候,我常會讓同學去思考:什麼是生命中最不能失去的?然後揣想你失去了,然後去賦一首詩,去感受失去。每次批改這個主題的作業都讓我感觸很深。有時候在生命中,遇到共鳴度過高、過度相知的朋友,開始覺得我好像害怕失去這個人。這時我就會做失去練習,每一次聯絡、每一次見面,我都會告訴自己這可能就是最後一次聯絡了,明天我們將會消失在彼此的生命裡,我會想像如果這就是我們的最後一面。
可倘若真實世界中,彼此的緣分居然持續了十天、十個月,甚至於十年,你會覺得自己非常地富有,如此幸運可以擁有這麼長遠的緣分?一旦相失了、告別了、不再見面了,也能夠釋懷。
這就是莊子的相忘學程,在面對失去的時候,你的心依舊能夠不過度地擺蕩,能夠安定。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不然一旦愛上就會過度執著。莊子思想教我們學會,所有的執著都是可以恰到好處,都是可以消融的。莊子說「咸其自取」(〈齊物論〉),你是自由的。這時候可能會困惑,萬一你喜歡的人就是不喜歡你,或者他變了心就再也不回來,如果這些生命的實況都是你不能選擇的,那到底還有什麼自由可言?什麼是你一定可以自己選擇的呢?
我想,莊子要告訴我們的是:如何看待 「相失」這件事。在老莊的論述裡,相失不是異常,而是正常,是再自然不過的一件事。分手的時候要知道,因為分手了才會有下一次的相聚;而在相聚的時候也要明白,既然有了相聚,也就可能有接下來的別離。可是如果這樣,我們為什麼還要珍惜相聚呢?因為我們清楚明白,我們也可以選擇離散。
在生命當中,如果天涯海角有一個人是你可以長期關注的,那當然是非常幸福的一件事。你會知道,在偌大的天地裡,你不是獨自一人。可是問題來了,要怎麼樣去面對這種幸福感的失落或者圓滿的破局? 一個很重要的關鍵就是:學會把「跟你相熟的眼前人,很可能愛上另一個人」這件事,當成是很自然的,因為新鮮的人事物,更能教人感興趣、覺得刺激。
西方心理學研究者曾經做過一個實驗,利用儀器來測量人對新事物的興奮程度。首先要接受實驗者,想像與心目中的男神或女神朝朝暮暮、耳鬢廝磨地相愛五年。然後把帶著這份記憶的受試者掛上種種電極,測量他此時的興奮水平。過一會兒,再讓受試者看另一組稍有魅力,但魅力程度遠遠不及當年他初遇的男神女神的人,這時候再測一次興奮水平。非常意外地,當新人出現在面前時,多數受試者的興奮水平,會比起初他帶著與男神或女神生活五年記憶時的興奮水平要高出很多。
這項研究結果就說明了人的本性是喜新厭舊的,新奇而尚未適應習慣的人,總是更能引人注意。當我們能理解這一點,接受人類的本性,有助於我們在相失的時候更容易釋懷。不管世界發生什麼變化,你都能體諒、能夠包容,一樣過得很好,甚至更好。
當然,對於把心靈當成人生最重要課題的莊子之徒來說,無論是聚是散,都是生命中自然而然的一段歲月,都是可以供我們「乘物以遊心,託不得已以養中」(《莊子.人間世》)的人生機緣。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究竟要如何放下、不再執著於難以釋懷的傷痛?繼續看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