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直覺不對勁,還沒走到櫃檯,一名西裝革履的男士立刻衝過來,指著我的鼻子破口大罵:「你們這什麼爛葬儀社!連我媽的遺願都沒辦法完成,還敢說用心服務!你們這樣亂來難道都不怕下地獄?你一定會有報應啦!」 (編輯推薦:遠行不留爛帳、不讓家人煩惱!殯葬職人小冬瓜:單程行李箱該準備4種物品,人生最後斷捨離)
我盯著眼前這張陌生的臉,翻遍腦海中的資料庫,非常確定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
我擔心貿然回話反而增添更多誤會,只能任由他罵,看能不能聽出什麼來龍去脈。拼拼湊湊,好不容易才弄清楚,他的母親日前過世了,而來委託我辦葬禮的,是他的三個兄弟姊妹。
媽怕燒,怎麼可以火化?
「我媽生前一再強調她怕燒,她不要火化啊!她明明提過好幾遍,你們怎麼可以這樣亂搞?!」
這位先生說他長年在德國生活,這次是為了奔喪才回台。沒料到回來之後,才得知他的手足們竟然罔顧母親的遺願,自作主張說要火化、樹葬,而我就是那個慫恿他手足們「大逆不道」的罪人。
「你不要騙我不懂喔!我上網查過了啦!樹葬就代表全沒了,沒墓碑、沒牌位、沒人拜!你是要我媽當孤魂野鬼嗎?」
這位先生火冒三丈,我百口莫辯,只得趁他罵到一個段落,趕緊聯絡委託人,請他們來和他溝通。
沒多久,他的三個兄弟姊妹們趕來了。他們的意思是,土葬不只費用高,找不找得到墓地也是個問題。而如今關於樹葬的事宜都安排好了,此時插手,只是越幫越忙,希望二哥不要節外生枝。
但二哥不接受,在接下來的短短幾天裡,他展現出無比的決心,跑遍了大台北地區的墓園,還真的買到了一塊能夠安放母親的墓地。
「既然費用和土地的問題都解決了,沒道理不按照母親的遺願土葬了吧!」
二哥胸有成竹,沒想到事與願違,三個兄弟姊妹們還是不願意妥協。四人互不相讓,吵得不可開交。最後,少數服從多數,母親以樹葬的方式回歸塵土。
告別式上,二哥哭得泣不成聲,用每位親朋好友都聽得見的音量大聲控訴:「媽,兒子不孝,我們沒有遵照妳的遺願—」當然,還順便夾雜幾句「爛葬儀」、「爛人」……
沒有對錯,只有立場
身在殯葬業,面對各式各樣的家屬及往生者,會被各種價值觀衝撞。而我因有個不凡的父親,更是從小就被不同的觀念洗禮。
小時候曾有段時間,我被父親帶著「跑路」。在這段時間裡,我有個隨身的小包包,裡頭裝著內衣褲和兩、三件衣服,能夠隨時拿起來就跑。我和父親四處奔波、東躲西藏,換過一個又一個住處,不只寄住過不同的叔叔伯伯阿姨家,就連倉庫也住過。最難忘的,是我和父親在一間三溫暖裡,共度了一段不算短的時光。
這間三溫暖裡有洗浴的地方,有打麻將的地方,有泡茶的地方,有播放小電影的地方,也有提供按摩及特殊服務的地方。裡頭龍蛇雜處,有黑道、有警察、有兄弟、有小姐。
在三溫暖裡照顧我的是黑道大哥、大姐們,那些很疼我的阿姨們,有些是大人口中的「小姐」。在學校裡,老師說黑道是壞人,警察是好人,我心裡就會想說:真的是這樣嗎?怎麼和我看到的不一樣?
黑道真的都很壞嗎?老一輩的黑道非常「顧家」,在他們的世界裡,什麼都可以崩塌,唯獨「家」不行。
小姐都是墮落的人嗎?她們各有辛酸,和我一起玩的時候,總是玩得比誰都像小孩,笑得比誰都開心。
警察和黑道真的勢不兩立嗎?如果真是這樣,那我怎麼常常看到父親讓黑道大哥和警察一起坐下來喝茶、打麻將?
三溫暖也許不是個適合小孩成長的環境,但是,我卻在這裡學習到一件對我的人生很有幫助的事,那就是這世界上並沒有所謂的框架,每件事都有許多不同的面向。
而且因為我寄住過很多家庭,所以我有很深的體會:每個家庭認為的「乖小孩」並不一樣。比如住在李伯伯家的時候,只要不吵鬧就是「乖」;但是住在林阿姨家的時候,「乖」還代表著會做家事,不吵不鬧是不夠的。又或是張伯伯喜歡我陪他去公園打棒球,但陳伯伯認為小孩必須待在家裡念……諸如此類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很多事都不是二元對立的,沒有對錯,只有立場。上述四兄弟姊妹的案件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作家三毛說:「心若沒有棲息的地方,到哪裡都是流浪。」
只要有心,家從來不是一個固定的地方,不是由固定的要素組成,更沒有固定的模樣。同樣的,葬禮也是。
往生者的遺體需要歸處,活人的心也需要安放。
本書摘自《生命最後三通電話,你會打給誰?:及時道謝、道歉、道愛、道別,不負此生》/郭憲鴻(禮儀公司「冬瓜行旅」負責人)/三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