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歲那年的某一日,我剛考完模擬考,就聽見校長透過廣播找我。一般來說,都是告訴我有獎學金可以申請,可是,這一次,校長卻神情嚴肅地說:「你父親來電,說你母親過世了!」 (編輯推薦:死後不辦告別式、不做七!譚敦慈:兩次無常讓我明白,人生越活越短,怎能沒準備?)
我震驚之餘,向坐在我後面的同學借了馬幣十元(折合新台幣一百元),生平第一次坐計程車趕去醫院。因為路上塞車,眼看車資快不夠了,我就下車用跑的,不知道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臉上流下的是汗水還是淚水?
到了病房,我以為可以看到媽還活著;如果真的死了,至少我可以抱著她痛哭。可是,我看到的卻是一張已經清空的床。護理師冷冷地跟我說,媽媽的遺體已經被送到一樓的太平間了。沒有人安慰我,沒有人陪伴我,更不會有人引導我做「四道」:道謝、道愛、道歉、道別。 (編輯推薦:至親過世後才懂的醒悟,曾寶儀:我再也無法對人說節哀順變,因為根本沒有這回事)
坐在太平間門口,深深的悔恨
我一個十七歲的高中生,坐在太平間門口,看著一張張蓋著布單的推床,在家屬嚎啕大哭的伴隨下被推走。第一次面對死亡,就是至親的往生,我內心充滿不解:「我媽是生了什麼病?怎麼會在手術前一天突然死亡?」而這個手術,她足足等了兩年!當時的醫生根本就不屑跟我們說明,我對於病情毫無所知。我心中充滿著忿恨:「一定是有醫療疏失!我媽是被害死的!一定是因為我們沒錢,才會被草菅人命!」
那時我不知道的是,影響自己最長遠的,是心中的內疚、自責和遺憾:我為了準備考試,前一天沒去看媽媽,想不到只是一天不見,竟然就天人永隔了!我怎麼可以為了考試而沒有去看媽媽呢?我恨我自己!回家後,阿姨們找尋媽媽的照片,想要放大沖洗成遺照,這時,卻意外發現衣櫥裡,竟然藏著一張已經裝好相框的遺照。這是媽媽兩年前照的,從照片裡可以看得出來,她的眼眶還泛著淚水!
她自己一個人,安排自己的「畢業旅行」、拍「畢業照」時,是何等孤單難熬啊?當時她去那一趟旅行,我還很不能諒解,「為何要亂花錢?」「為何身體不好還要遠行?」每每想到自己未能體貼察覺這一切,要讓媽媽獨自面對、安排這一切後事;想到她看著六個幼小的子女,當下不捨的心情,我的內心就有如刀割,眼淚就止不住。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時刻都在為自己的無知與不體貼,感到生氣!
「拚一個無憾,拼一個圓滿」
因為有了這樣的遺憾,我在加護病房裡,努力不再讓這樣的遺憾發生。我會盡量用最淺顯的方式,讓每位病人和家屬都能了解疾病狀況、可能進展、治療計畫、未來預後與治療極限,讓他們有所準備。也讓家屬在過程中可以盡一份心力,包括民俗和宗教的嘗試。在仍然有機會治療的時候拚命、盡力治療,讓醫病雙方都能夠「拚一個無憾」。
我也會努力解除家屬沒有說出口的內疚與自責,尤其是當病人無法救治時,永遠不要忘了,我們還可以救家屬:努力尋找家屬和病人,在生命最後一刻,所欠缺的拼圖;引導家屬進行「四道」,「拼湊一個圓滿」。
臨終的時刻,我們的團隊也會請家屬想想:「病人還有什麼心願,需要你們幫他完成?」對家屬來說,這是一個很重要的治療時刻,他們在此時為病人所做的每一件事,在往後每一年的同個時間(祭日),將會為他們的悲傷難過,帶來多一點點安慰。「拚一個無憾,拼一個圓滿」、「救病人,也要救家屬」,這是我的信念,也是我一直在努力推動的事。而這背後的動力,來自我十七歲那一年的「遺憾」,為的是,不希望再看到有人,發生和我一樣的遺憾!
感謝十七歲那年的遺憾!我也要跟自己說:「阿金,媽媽會以你所做的為榮。」
陳志金|人稱阿金醫師,是一位ICU醫師,座右銘是「救病人,也要救家屬」。出身貧窮,早年喪母,更能同理病人與家屬立場。經由臉書粉專「ICU醫生陳志金」,分享感動故事、剖析醫療時事,致力於推動良好醫病溝通、安寧善終、器官捐贈等。以關懷出發,協助家屬轉念、解除內疚與自責;以「醫病共享決策」方式,陪伴家屬走過每個天人交戰的抉擇時刻。著有《ICU重症醫療現場:熱血暖醫陳志金勇敢而發真心話》等書。
本書摘自《用愛,送你遠行》/台灣安寧照顧基金會/天下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