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時光倒轉,我會堅持放回父親的鼻胃管嗎?
文/賴其萬(和信治癌中心醫院醫學教育講座教授兼神經內科主治醫師)
一九九二年,八十三歲的母親與肝癌奮鬥多年之後離開人間,長他兩歲的父親由爽朗健談的退休企業家,慢慢變為落落寡歡離群索居的孤獨老人,之後他周圍老友一個個消失的孤寂無奈,更使身為子女的我們深深感受到,鰥寡孤獨是老人最難忍受的考驗。
好不容易等到我們家老二如願進入與老大同一所大學,兄弟得以彼此照顧,我與內人終於在一九九八年結束在美二十三年的醫師生涯,回國加入兄弟姊妹共同照顧父親的行列,一直到他老人家在二○○八年以一百零一歲高齡壽終正寢。這十年陪伴老父,使我有機會以又是醫師又是家屬的身份體會老人「喪偶」、「喪友」以及日漸喪失「身體健康」、「獨立自主」的無奈。 (編輯推薦:斷食善終/媽媽決定斷食自然死、預辦告別式…她用21天善終實錄教我的最後一課)
記得父親直到九十九高齡,仍然身心健康,與我清晨在中正紀念堂漫步長談,還常叮嚀我,人老之後一定要能「感恩」、「念舊」,才會感到幸福。在這種父子談心的場合,我好幾次都有個衝動,想與他探討他對生命末期的看法。但這種我經常會主動與年老病人及其家人討論的話題,竟因為某種「忌諱」無法開口,至今仍深感遺憾,我始終沒有機會由他口中聽過他對人生終點的安排有何明確想法。
父親在過世前一年多,一年內因吸入性肺炎住進臺大醫院三次,在與六位兄弟姊妹討論過後,我代他簽署了「不施行心肺復甦術(DNR)」,同時最後與醫療團隊商量下,決定接受「鼻胃管攝取營養」的醫療決定。我深知對一位神智清楚,最喜歡美食的老人家,接受這種生活方式是何等的困難,但在理智的衡量下,他十分勉強地答應了。最初他偶爾在深睡中,不自覺地自己動手拔掉鼻胃管,而他老人家尷尬地向我道歉的神情至今仍是我的夢靨。 (編輯推薦:活著卻連「吃」的樂趣都沒有!他讓爸爸拿掉鼻胃管:人生最後用歡笑當結局)
之後每個月我幫他更換鼻胃管時,都會在前一晚拔管,讓他當晚睡得十分舒適,而隔天一早上班前,我再幫他換上新管。幾個月後,他開始告訴我,他實在不願意再插回鼻胃管,「這種存活沒有尊嚴,沒有品質,不如不要活」。後來他甚至一直搖頭拒絕,直到我告訴他,再這樣拖延下去我上班會遲到,他才閉上眼睛,滿臉不高興地讓我插上新的鼻胃管。
在往醫院上班的捷運車上,有時我會想到幾分鐘前父子互相道歉的情景,而忍不住流下淚來。二○○八年父親在沉睡中安詳過世,但我偶爾仍會回想到那一幕,我堅持他接受鼻胃管的難忘情景,而不覺愧疚落淚,因為我實在沒有理由強迫他接受這種他認為「沒有尊嚴的存活」。父親過世時雖然已經衰弱臥床好幾個月,但他心智清楚,他的意見應該被尊重。我們提供營養,延長生命固然重要,但當事人對「人生的意義與目的」的看法,應該遠比家人活過百歲的紀錄來得重要,我們這樣執意繼續使用鼻胃管到底是為了誰?
爸爸離世多年仍提醒著我老人醫療的困難抉擇⋯「如果父親的最後幾個月可以重來的話,我會怎麼做?」繼續看第二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