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者是年約20歲的大學生,一位就讀名校體育系的高大青年。
到達現場,映入我眼簾的是年輕的往生者躺臥在自家客廳裡,身旁伴著滿臉憔悴的父母和姊妹。他們沒有哭泣,也沒有笑,只是茫然無語地呆坐著。我不經意地環顧房間四周,發現櫃子和牆上擺設許多獎杯、獎牌及獎狀。從這些輝煌的戰績,不難想像他生前是位多麼傑出活躍的運動員。 (編輯推薦:媽媽在社宅孤獨死,清理遺物才發現她珍藏的寶貝!兒子悔:我該趁她還在時...)
遺體周遭擺滿了供花,名條上清楚寫著他曾就讀的大學以及從事過的運動。
死因是手術途中休克死亡。雖然這在醫學上是極可能發生的死亡風險,但對家屬來說,卻是預期之外的「意外死亡」。 (編輯推薦:死後不辦告別式、不做七!譚敦慈:兩次無常讓我明白,人生越活越短,怎能沒準備?)
據說身強體健的他,是因為急性心臟病緊急住院,但卻從此展開與病魔長期抗戰的鬥病生涯。狀況不好的時候,常令他痛不欲生。在漫長而艱苦的治療期間,他接受了許多精細的檢查,最後得到「必須動手術才能治好」的建議。
儘管這在醫學上是一項極為普通的手術,依然有著千分之三的死亡風險。這項數值究竟是「高」還是「低」,全看你怎麼想。心臟功能這麼差,不僅會斷送運動生涯,也有可能猝死早逝,為了美好的將來,這位青年和家人即便擔心,也只能做好心理準備,決定放手一搏。
然而, 「意外」是現實人生的常客。他們的希望成了泡影,遇上僅僅0.3%的機率,在手術中失去了寶貴生命。
這位青年死時身上穿著極不合身的浴衣,雖然很失禮,但是看上去實在太寒酸可憐了。原以為家屬傷心之至無心顧及此事,所幸後來家屬懇求我替他換上「生前最愛的運動服」。原本就很想替他換掉那身衣服的我,一聽當然立刻答應。 (編輯推薦:請室友幫自己整理遺物!泱泱:人離開能留什麼?死後還能被記得,就是種幸福)
這位青年的體格很好,所以死後僵硬的情況特別嚴重,要替他更衣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好在換穿的是運動服,如果是穿學校的制服或西裝,恐怕很難直接穿上去吧。考量到作業的難度,我請家屬在更衣過程中暫時離場。
更衣結束後,家屬看到往生者換上熟悉的運動服,臉上頓時露出安慰的神情。
「為什麼會這個樣子!」、「為什麼會碰上這種事!」在最後的送別儀式中,家屬仍不免哀慟哭喊,傾瀉心中的悲傷。
悲傷過後,情緒恢復平靜的父親交給我一面金牌,並說道:「我想把這個掛在兒子的脖子上。」那是在某次比賽中他奪得的傲人成績,對他及家屬而言,都是極為寶貴的人生勳章。只是,我們這行有個規矩,就是棺木裡不可以放置難以燃燒的物品或不可燃物。如果掛在遺體的脖子上,出棺後就會直接進爐火化,因此,我跟家屬再三約定,出棺前一定要將這面獎牌拿下來,家屬同意後,我才安心地把獎牌掛在往生者的脖子上。
我們實在不知道自己會在哪個時候、以什麼方式死去。當時還很年輕的我,彷彿從躺在棺木裡帶著笑意長眠的往生者身上,看見了生死的奧妙,心中也對往生者及家屬有著難以言喻的同情和憐憫。
盡力完賽就是贏家
人生好似一場名為「人生馬拉松」的長跑。左彎、右彎、上坡、下坡,有時順風而行,有時逆風直上。每個人都得不顧一切地向前拚命奔馳。路線因人而異,但每條路上都絕非平坦順暢,淨是等待我們挑戰意志以及體能極限的崎嶇路。
沒有任何人能輕輕鬆鬆跑完全程。路上的競爭對手不是別人,是我們自己,並且是過去的自己。目標是跑完全程,只要跑完,都會獲得散發動人光芒的人生勳章。從年輕跑到了年老,當終點在可見的遠方時,我們往往會回想自己跑過的路程,而那時我們的腦海中會浮現哪些回憶呢?哪段路是我們認為自己跑得如金牌選手一樣精采、勇敢呢?
我想應該不會是順風上坡、在短時間內跑出好成績的那些旅程,而是遭受逆風阻礙、依然拚命上坡前進的時刻吧?即使常常落於人後、表現不佳,但最令人激賞和記憶深刻的,往往莫過於為了生存努力奮鬥的那些曾經吧?
每個人都有早已寫下結局的命運與宿命。生命裡的一切皆是必然,沒有偶然。我們選擇的路是如此,生命的盡頭也是如此。 並非跑完漫長的人生歲月、自然老死才算是跑完全程。不論是意外死去或是年輕早逝,都是完賽。儘管短暫得令人惋惜,但都不是輸家。那些早逝的生命絕不比任何完賽者遜色,沒有必要為他們嘆息。
也許沒有人會認為這位早逝的青年「跑完了他的人生路」,不過,在看盡人生無數生死的我,已漸漸了然 「人皆有死,最重要的是用自己的姿態跑完人生。而死前那最後一抹淺笑是跑完人生路程的滿足,無關任何勝負。」
多年後的我仍忍不住回想,當年掛在那位青年脖子上的金牌,是象徵他努力跑完短暫數載人生馬拉松的榮光吧。
本文摘自《那些死亡教我如何活:一位清掃死亡現場者20年的生死思索》/特掃隊長(特殊清掃部門負責人)/時報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