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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多次病情解釋的我,從未聽聞家屬拒絕器官捐贈的理由如此悲傷。你曾經想過嗎?如果在人生的最後一刻有機會,你想再見誰一面?你的最後一句話,想對誰說?
阿菊嬤由於肺炎住進加護病房。沒多久卻因肺炎與敗血症導致病況惡化,呼吸衰竭到需要插管的程度。 (編輯推薦:媽媽簽了放棄急救,依舊插著鼻胃管離世…不插管急救=不孝順?停止情緒勒索吧!)
在插管之前,我問同仁們:「在我們幫阿菊嬤插管前,可以讓她的家人進來和她說說話嗎?因為阿嬤已經八十歲了,身體也不是很好,插管後不見得拔得掉,所以這有可能是她最後一次和家人說話了。我們能在阿嬤的身體狀況還允許的情況下,先讓她的家人進來,再插管嗎?」
同仁們雖然有些擔心有什麼臨時狀況,但也都同意這麼做。
阿菊嬤的先生俯在病床前,用日語輕喚著妻子的名字,手一邊輕梳著她的劉海,像在哄孩子睡覺般。阿公的聲音裡含著悲傷,像是害怕妻子會一覺不醒。阿菊嬤閉著的眼睛滲出了淚水。兒孫輩輪流進來和阿嬤說話,阿公始終陪在她身邊。
最後大兒子再度走進來,問她:「阿母,你還有什麼要交代的嗎?」
原本始終閉著眼的阿菊嬤,這時突然睜開眼,斷斷續續,艱難地說:「要……顧……好……你……阿……爸……」
阿公聽了,忍不住大哭起來,加護病房裡的我們都跟著鼻酸。
為阿菊嬤插完管後,護理師曉燕學姐問我:「唐唐醫師,你為什麼會想到在插管前,讓阿菊嬤的家人進來和她說話?我以前從沒遇過醫師這麼做。可是我覺得這樣子很好,感覺很暖。」
我想了想,回答她:「可能和我在前一間醫院工作時遇過一位喝鹽酸的病人有關吧。直到現在我都還很後悔,那個病人,我沒有讓她和家人說到最後一句話就幫她插管,後來她卻再也沒有機會說了……」 (編輯推薦:離開不留遺憾、不留負擔給家人!40歲後理想「終活」整理術,就從6件物品開始)
那是個假日午後,消防隊說要送來一名喝鹽酸自殺的婦人阿春姆。由於我們醫院沒有能力處置這樣的病人,所以我立刻請他們直接將病患送去可以處理的醫院。但因為能夠轉送的醫院都距離太遠,因此消防救護人員最後還是先把阿春姆送來我們這裡。
阿春姆的聲帶被鹽酸灼傷,說話有嘶吼聲,明顯呼吸急促而且費力,胸口快速地上下起伏,一看就是過不了多久就要喘到沒力的樣子。我當下判斷需要先插管再後送,會比較安全。在徵得阿春姆和她的家屬同意後,我並未多想便直接準備插管。
在插管之前,阿春姆一直掙扎著想和家人講什麼。不過因擔心她一旦說話,會讓已經受損的聲帶更腫脹,造成後續的插管困難,所以我不斷喝止她,不讓她講話。
插完管後,阿春姆順利地被轉到後送醫院。然而在開刀時才發現她的內臟已遭到鹽酸嚴重腐蝕,根本無法動手術,醫師只好將她的肚皮縫合,送進加護病房。
兩天後,阿春姆過世了。聽到她走了的時候,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在插管前不阻止她開口就好了,如果那時讓阿春姆再和她的家人說些什麼就好了,如果……
雖然理智告訴我當初的決定沒有錯,因為如果那時候讓病人繼續說話,情況真的很可能會惡化到困難插管,甚至根本沒有辦法將她轉到後送醫院。可是在情感上,我就是過不去!因為那可能是這輩子她能對家人說的最後一句話。或許是懺悔,也可能是一聲「我愛你」,也許是一句讓她和家人心裡都不會留有遺憾的話。
我一口氣傾訴這段往事。一旁的阿銘學長聽了,拍拍我的肩,對我說:「唐唐,我覺得你當下做的決定一點錯也沒有。假如我是你,也會跟你做出一樣的選擇。雖然你覺得阿春姆最後沒有和她的家人說到話有遺憾,但其實你那時候做出的選擇就是最好的了。你要相信你自己啊!」
學長的這番話,讓我想起自己曾開導救護技術員阿信的一段戲劇台詞:「你做了當時你認為最好的處置。即使那是錯的,你在當時仍認為那是最好的。你不能改變做過的決定,所能做的就是不要讓它毀了你。你要學會原諒自己。」
曉燕學姊接著說:「對啊,唐唐,而且你也從阿春姆身上學到了一件事,不是嗎?你讓阿菊嬤的家人進來看她,和她說話了啊。如果有一天我像阿菊嬤這樣了,能遇到像你這樣的醫師,我會很感謝的。」
其實我是非常討厭碰觸生死議題的人。醫學生見習時,每每聽老師告知病人罹患了癌症的那個當下,我總是無法直視病人悲傷而震驚的神情,也難以為他們做後續的心理輔導與建設。所以後來選科時,我選了最不需要碰觸癌症的心臟外科。
沒想到陰錯陽差地,最後反而走了更需要在第一線面對猝不及防「生死一瞬間」的外傷與重症外科。
不過走在這條路的過程中,有許多人陪伴著,像是阿銘學長和曉燕學姐溫柔、和善的回應,讓我心裡那塊過不去的硬石崩塌了。雖然他們說我的舉動很暖,但事實上,真正被溫暖到的人是我啊。我也不停地學習、成長,讓自己不再那麼害怕面對生死。
但願未來遇到每一位像阿菊嬤的病人,在可以有選擇的情況下,都有機會讓他們與家人見到最後一面、說出想說的話,然後,不留遺憾地前往另一個世界。
本文摘自《昏迷指數三分:社會破洞、善終思索、醫療暴力……外傷重症椎心的救命現場》/唐貞綾(高雄醫學中和紀念醫院主治醫師)/寶瓶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