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怨過爸爸嗎?
當然。
即便發生這麼多讓我不舒服的事情,我還是很愛我爸,因為我知道他要養大三個小孩有多不容易。他拚命加班、輪夜班只為了想多賺點錢,假日去工地當工人扛磚頭打零工、去大樓洗水塔,勤儉度日,連在外面吃碗陽春麵都捨不得。
我們家三個孩子都知道他的不容易,因此每次開口跟他要學雜費,內心都充滿罪惡感與壓力,我們是他的孩子,也是他的負擔。
我對我爸的感情很複雜,愛恨交織,盤根錯節。所有在重男輕女環境下長大的孩子,都應該會有這樣的心情,又愛又怨又恨,相愛也相殺。
我對哥哥們也有著複雜的比較心理。我想證明給爸爸看,我是最優秀的孩子,你應該要最疼我才對啊。在我當上記者後,逢年過節收到的禮盒,我都會寄回去家裡,這些禮盒是對家人的照顧,也是想證明自己有多能幹、多優秀!寄回去的禮盒裡藏著我對父母的愛、對父母的不滿與責備。我這種「戰利品展現,宣揚己威」的行為,常讓我從台北返鄉時,跟家裡屢屢產生口角。我工作發展好後,講話也跟著大聲起來,對於過去年幼時遭受的虧待,總是一提再提。到底我是想要父母的內疚道歉,還是期待他們說出三個孩子中最以我為傲?兩種都有吧。
面對我的指責,我爸總是沉默。媽媽則會在一旁說著:「你就是偏心,難怪被她怨。」
父母重男輕女與不被愛的內心傷痕猶如刺青,不用刻意去審視,也能感受它的存在,在我活著的每一秒都心知肚明。
每個孩子都希望得到父母的肯定,而我即使當上新聞部主管,也還是得不到肯定。我爸媽覺得,「萬般職業皆下品,唯有公務員最好也最高」,他們為了養小孩對人卑微了一輩子,只祈求孩子長大有飯吃,安穩平順不求人就好。哥哥們都聽話地選了鐵飯碗的工作,我只想走自己深愛的媒體路,期待父母認同,猶如緣木求魚。即便把再多的年節禮盒寄回去,父母依舊憂心我的老後生活。
我渴求得到爸爸的肯定,隨著時間過去終究不可得,慢慢地也就放棄了。
重男輕女的冬夜太長了,我以為春天再也不會來,卻沒想到無心插柳地迎來了柳暗花明。
在第一本書即將出版時,我打電話告知家人,媽媽很開心地說:「出書很難,你爸爸說很多人都做不到,你能出書真厲害!」媽媽在電話那頭繼續說著,我眼淚從臉上滑落。
「你真厲害」這四個字,解鎖了我一輩子的叛逆。
「你真厲害」四個字,像是一個桂冠,嘉勉了我此生所有的努力,讓我淚如雨下。
「你真厲害」這四個字來得好晚,但至少來了。我覺得自己逞強了一輩子的肩膀,突然重量減輕了,如釋重負。
真沒想到,居然是因為出書,讓我人生的怨念解鎖,很多事情真是想不到,也料不到。
許多孩子和我一樣,終其一生要的也僅是父母的一句肯定。一句話的重量很輕,但因為是摯愛的父母所說,孩子聽進心裡,每個字都很重,也影響很深。
人生是一趟前進之旅,也是一趟回望的療傷之旅。我以為跟父親的心結能解開到這樣的程度已經是功德圓滿,如燒化肉身取得舍利子一般的得之不易,可遇不可求,我卻不知道,後來還可以有更好的發展。
隨著出書、上通告、接演講、業配開團之後,我的收入增加了。我活出超越自我期待的樣子,我很滿意這樣的自己。如果我現在看到二十幾歲那個正在努力的自己,我會跟她說:「大米,你的努力後來都值得了,你有一天會不再提起往事就哭泣,你已經可以肯定你自己了。」
當我能肯定自己時,不僅肩膀上的重量減輕,心上也再沒恨與怨。那些糾纏我大半輩子的情緒,如一道輕煙,消散於無形。如今,回望「重男輕女」的創痛,我有了新的視角。
本文摘自《可以強悍,也可以示弱:有身段也有手段,人生的規矩我說了算》/黃大米(輔大新聞中心執行長)/遠流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