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國民大導演是枝裕和曾與其合作拍攝6部電影、2部廣告、一集電視紀錄片,並在雜誌進行六場深入訪談,道出日本近50年的影視文化、演藝生態、藝人功過及幕後祕辛。樹木希林過世後,是枝裕和無法停止思念這位母親,「能將希林談論演出的言論以書籍的形式保留下來,是件很有意義的事。」於是他以雜誌對談內容為基底,在樹木希林逝世週年前夕完成著作《與希林攜手同行》—一本無法寄出的情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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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脫日常,回歸日常
2008年5月20日於西麻布epiceskaneko
是枝裕和(以下簡稱是枝):我第一次見到希林女士,是在《橫山家之味》第一稿剛完成的時候。
樹木希林(以下簡稱樹木):那時候,導演坐在長桌子對面,我一個人在這一側,不知怎麼地感覺像面試一樣。印象裡頭總覺得必須要說點有趣的話才行,就一個人說了一堆沒意義的話後回來了。
是枝:因為主角母親的角色我原本就打算拜託希林女士來演,所以從第一稿開始就是量身定做的了。雖然劇本尚未完成,但因為是主要角色,我想早點讓希林女士知道這件事應該會讓雙方都比較放心,因此提議會面。然後,希林女士連劇本都沒有讀,當場就答應參與演出了。
樹木:我想應該沒有讀的必要吧。「我們要拍這樣的家庭故事」「好,我知道了」就像這樣。我不看自己演出的電影,也不看別人的電影,所以我沒看過《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即使是那麼有名的作品喔。但是,我知道是枝先生是那部片的導演。
提到當初為何會接受《橫山家之味》的演出邀約,是因為是枝導演在《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中精準捕捉了YOU小姐的那種氣質並運用自如的緣故。因此我覺得一定沒問題,即使沒讀劇本也一點都不擔心。實際上,當時拜讀《橫山家之味》完成後的劇本,我也真的覺得非常出色。我一心只想著,必須超越啊,必須超越這部劇本才行。
是枝:真的非常感激。立志成為導演前,我就經常觀看希林女士演出的作品,希林女士即使只出現在一個畫面裡,該說是畫面會聚焦嗎?總之就是非常完美。如果真有機會一起工作,我想要和希林女士密切地合作,而非那種只有一個畫面的演出。儘管這麼說,在我成為導演後約十年的時間,我的作品相較於現在更接近紀錄片,考量到那種作品的性質和希林女士的戲路,就覺得應該還不能一起合作吧……。因此,我在做足一切準備後提出《橫山家之味》的邀約,我自己覺得這部片完美地呈現了和希林女士的合作成果,並成功將我們以一種非常好的形式結合在一起。
樹木:《橫山家之味》是描寫某個夏日的家庭劇,一九六四年,我以悠木千帆的名字初次在電視上演出的《七個孫子》,也是一部家庭劇。我在那齣戲裡與森繁久彌先生相遇是件很重大的事。他在演戲時很注重人的本能反應、在生活中身體的感受,他會以吃、喝、打招呼這些日常瑣事來表現「人」的樣子。我從森繁先生身上看見這點,並驚覺其中的奧妙。我的戲路就是在那時定下來的,現在回想起來依然覺得就那樣也挺好的。但是另一方面,定下方向後卻會把劇本過度導向自己的戲路,結果就是,有幾次自己本來覺得很棒的東西,成品卻慘不忍睹。轉捩點是在一九八一年,我碰上早坂曉先生寫的劇本《夢千代日記》。
這部劇本的框架很完整,拍攝現場就是將演員一個個擺進畫面裡,這對戲路已經眾所皆知的我來說是個好機會。我透過這樣先有個想要描寫的東西,再將自己放進去的過程,成功改進了自己的演技。我想假如我還是用從前相同的方法繼續演下去的話,女演員的生涯應該早就結束了吧。
不過,雖然我的演技順利改進了,但從森繁先生身上學到的東西卻深深地留在我的身體裡,那使我……該說是自我要求變高而無法滿足嗎(笑)?那些東西,也許在廣告裡有做到一點點吧。
是枝:希林女士是從一九六六年開始飾演電影中的小角色的,直到二○○七年在《東京鐵塔:老媽和我,有時還有老爸》演出母親,中間幾乎沒有擔任撐起整部作品的那種要角,其中是否有什麼原因呢?
樹木:我一直因為電影會流傳下去而感到很排斥。以前沒有把電視用錄影機錄起來這種事,影像轉眼消失,那樣很好。但是,現在似乎變成電視也不知怎地會流傳下去的時代了,我感到很害怕。所以不知不覺就這麼飄盪著,持續只在電影裡出現一個畫面的狀態。
所以說,我一直在想為何會走到像是枝導演這樣的人主動向我搭話這一步呢,應該是因為「生病」吧。雖然我沒有因為生病而改變演出電影的方式,但心態卻有了很大轉變。好像變得比較謙虛了,生活態度也是。應該是那種謙虛的姿態偶然被看見,使人興起想試試和我合作的念頭吧。
以前,我曾上過明石家秋刀魚先生的節目,秋刀魚先生說:「希林女士,演藝圈不是看才能,是看人品啊。」那時我想:「像秋刀魚先生這樣的人也會說那種話啊!」但回頭省視自己後,我發現說不定真是如此。把自己變得像水一樣,遇到三角形的話就變三角形,四方形的話就變四方形,圓形的容器就變成圓形,努力讓自己保持純凈無瑕的狀態進到容器裡才是重點吧。與是枝導演的相遇,就是在我開始這麼想的時候。
像這樣嘗試重新檢視自己的歷程,我不禁想:「哎呀,我豈不是到了個絕佳狀態嗎?」我女兒(內田也哉子)也說:「媽媽你呀,好像運氣很好耶!」我這麼告訴她:「那個啊,是人品喔!」(笑)
是枝:(笑)再請教一下,《橫山家之味》的拍攝現場如何呢?
樹木:是枝導演指示「這邊,請到此為止就好」、「做到那樣就可以了」等等,全都恰到好處。雖然不會因為表現得更多而使作品崩壞,但從結果來看卻因為在那些地方被制止使得個人在整體中更加醒目。由於像那樣為演員拍攝的現場很稀有,感覺十分新鮮。我想那就是所謂的「創作者」吧。能和導演一起合作,真的非常愉快。雖然我是常被說「不用做到那種程度」的類型(笑),但導演的情況是,我深知其中的理由,因此不會無法消化。
是枝:這個作品,我想只用日常的事物來做成一部電影,那種具體且日常的東西。那也包含了角色的行為和台詞。像「在廚房會發生怎樣的事呢?」或是「玄關可以發展出怎樣的故事呢?」等等,只要人和這些具體的物品或場景有所關聯,人的個性、感情等應該就會顯露出來,因此我才想在那裡喊停。假如拍天婦羅的話,我就想只以天婦羅這件事為中心來彰顯一些東西。我打算做的那種具體的事物,剛好與希林女士所想的「從日常中顯露出的東西」完美重疊。
例如:飾演主角的阿部寬先生帶著妻子及繼子回老家的場景中,希林女士在玄關說著「歡迎」並將手交疊鞠躬,但小孩子沒有穿希林女士排好的拖鞋就這麼跑走了。那時,希林女士手上拿著拖鞋,彎著腰跟在小孩後面走掉。我在劇本中並沒有寫「拿拖鞋跟著走」,因此那是希林女士思考後自發性的動作。我看到那一幕時不禁想:「哇,真是太厲害了!」雖然拿著沒穿的拖鞋走掉這件事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但那讓人覺得:「啊,這就是母親啊!」不只我這麼想,攝影師山崎裕先生也說,「那個彎著腰的樣子真棒啊⋯⋯」看著希林女士,我深切感受到從排拖鞋、剝蝦殼等等這種無意的行為中,能使各式各樣的東西顯露出來。
此外,還有希林女士說:「那一定是我兒子!」追趕著紋黃蝶的場景,以及提到每年來上香的男性時說:「我每年都會叫他來!」的場景。只有這兩個場景稍微跳脫母親的日常,但希林女士接著馬上說「去洗澡吧」,又回歸到日常中。由於沒有脫離太遠,馬上又回歸到日常裡,孩子反而更害怕。我覺得希林女士跳脫和回歸日常的手法真的非常令人佩服。
樹木:所以啊,那種地方當然不是不經意的動作,大部分的人卻都不會注意到(笑),如果是殺人之類的特殊場景,大家絕不會忽略的。對演員來說,毫不起眼的小動作能被看見,真的是件非常開心的事。那正是我從家庭劇一路培養過來的東西。是枝導演很認真地注視人活著、動著、持續著,並以那種方式拍攝。而且,還這麼年輕喔。雖然我當演員已經幾十年了,還真沒遇過幾個。大概是時隔幾十年的相遇。我想,現在應該有很多感到前途茫茫的演員,但因為有導演這樣的人存在,我希望他們能放心(笑)。《橫山家之味》是個對演員來說很幸福,也能放心演出的現場。
是枝:非常謝謝您。有一點想向您請教,在劇中有一幕邊織著毛線邊對兒子說:「所以我才找他來啊。」的場景,對吧?劇組人員都明白那個場景非常重要,因此靜靜地進行準備、直到正式開拍、喊卡……整個過程都非常平穩、順利。然而看了成品之後,竟意外發現那是一段既完美,又同時傳達出驚悚氛圍的片段,連攝影師山崎先生都說他看得不寒而慄。而且,在那個拍攝希林女士側臉的長鏡頭中,您的眼睛連一次都沒有眨過。那不是您刻意的,對吧?
樹木:我壓根沒有意識到這件事。雖然不是刻意的,但一想到死去的兒子,就悲傷得像心被掏空了一樣,因此,手上的毛線也是無意識地織著的。
是枝:是啊,果然和我想的一樣。
樹木:或許對那個母親來說,織毛線是主婦閉著眼睛也會做的事吧,她的心思只專注想著「那個時候,那孩子……」。那段最精采的,比起這個,不如說是以我喉嚨「咕嚕」一聲作結的剪輯手法。我覺得那裡不該表現得太激動而壓抑了情緒,結果話一說完喉嚨就自然地「咕嚕」了一聲。那一幕不僅被完整地拍下來,甚至還被剪進了成品裡。這位導演因為有那種能力,所以前途不可限量啊(笑)。
是枝:我在想:「這雙眼睛究竟在看著什麼呢?」我知道您不是刻意不眨眼的,所以在剪輯時我一直在想,這眼神的前方究竟有什麼呢?那部分真的很令人折服。
在此重提一下我的私事,我媽媽在我拍前一部作品《花之武者》時住院,並在電影的收尾階段過世了。那不僅對我是很大的精神打擊,也讓我覺得,即使不是自傳也無所謂,但如果不先將媽媽的故事拍起來,我就無法繼續向前走了吧。那是《橫山家之味》誕生的一個很大的契機。
但是正因為剛經歷媽媽漸漸變虛弱的過程,就更不願把那些如實地拍成電影。在媽媽床邊回憶起的,反而都是些很具體的日常小事,像是媽媽的背影、握著菜刀的手、甚至刻薄的言語等等,是那些雖然很微不足道,卻已喚不回來的東西。我把那些拍進電影裡,相較戲劇效果,我反而更希望人們能將它們視為獨一無二的日常。
其實,我因電影的上映活動而去大阪時曾被記者問道:「您沒有打算更著墨於父母漸漸老去的過程嗎?」對我來說,兒子返鄉,在浴室裡發現髒污的磁磚和新裝設扶手的場景,就已經埋下一個種子了。那個場景若留在觀眾的腦中,即使不拍出父母老去的過程也無妨。由於已經先埋下不安的種子,之後無論看到父母多麼健壯,心中還是會隱約牽掛吧。我覺得那樣就夠了。
樹木:那就是是枝導演的品格啊。現在即使看電影或連續劇,總是有事件發生了,然後又有事件發生了,被那些事件填滿,對吧?人們誤會沒有像那樣特殊的事件就不是連續劇、不是電影,這很可怕。 人類的世界就是什麼事都沒發生的日常組成的,這部作品讓觀眾再一次領會這件迷人的事。確實,能夠欣賞這種細膩作品的觀眾愈來愈少,期望劇情能更戲劇化的也一定不在少數。但是,經歷時代的考驗,過幾十年再回頭看的話,這些一定會留下來。說到底如果不以那個為目標,導演也沒有製作下去的意義了,對吧?
是枝:對啊(笑)。我真的只希望,有人覺得「我做得真好啊」如此而已。製作人和演員在哪部作品中如何相遇都是緣分。當然也有「人品」啦(笑),但我覺得還是得看運氣。在這個作品中能和希林女士一起合作,對我來說真的是很幸運的一件事。真的非常感謝。
這個訪談是在西麻布一間叫做「epiceskaneko」的餐廳進行的。那時正在籌備《橫山家之味》的上映活動,兩人單獨對話還會有點緊張的時期。
初次見面要回溯到一年前,二○○七年六月十一日的廣尾。在《橫山家之味》安田匡裕製作人擔任會長的ENGINEFILM的會議室裡。因為業界流傳不久前拍攝電影《東京鐵塔:老媽和我,有時還有老爸》時,希林女士和導演時常意見不合,我想還是提前先見一面再說,因此提了這個邀約。
希林女士比約定時間早了三十分鐘到。把包包裡的地瓜乾拿出來放在桌上,她從家裡走到廣尾的路上,好像順路去了有墓園的光林寺,那是在寺廟旁的「Nikunohanamasa」超市買的。希林女士饒富興味地環視了在場驚慌失措的工作人員,說了一句:「明明距離開拍還有段時間,這麼早就找我來是因為外面流傳著我很難搞之類的謠言嗎?」好像全被看穿了。
這次做為訪談地點的餐廳是棟鋪著水泥的現代建築,聽說以前希林女士將這裡當成住家兼事務所,和家人一起住在這裡。訪談結束時主廚也出來打了招呼。「我啊,現在還是這裡的房東喔!所以偶爾會來光顧一下。」希林女士笑著說。這家店訪談後希林女士還帶我去過好幾次。我記得那道在屋頂種植的蔬菜上加入雞胗的沙拉十分美味,希林女士也很喜歡。
吃飯時的話題大半都是「你看過那個了嗎?」等近期的電視劇或電影的感想,或是《WideShow》中提到的藝人醜聞,希林女士直言不諱的評語讓人拍案叫絕,而那些絕對是電視評論家不會說出口的。希林女士說:「你啊,從藝人怎麼處理醜聞就可以看出一個人的度量喔。因此要求主持人『請別問那個問題』來打斷是件很可惜的事⋯⋯」希林女士特別喜歡的是,在這個時代幾乎不能提的假髮、同性戀、整形,還有離婚的贍養費以及不動產的話題。在那樣開心的「閒聊」中,偶爾會蹦出森繁久彌先生、渥美清先生、由利徹先生、三木紀平先生的往事。「有過(那樣的事)呢……」希林女士會邊精湛地模仿森繁先生帶點鼻音的腔調,邊一人分飾兩角。我事後追悔不已,如果當時有錄音就好了。
有一次,我們約了要吃飯,希林女士說「我開車到你家接你」,我心裡頗有惶恐不安之感,希林女士跟初次見面時一樣,在我準備好之前人就到了。她按了樓下門鈴,一個人搭電梯上來。我不知所措地問:「要進來喝杯茶嗎?」希林女士說:「不用啦不用啦,」在玄關前環視房間一圈後馬上就走掉了。
車子行進間,希林女士問:「你啊,這個房子,大概○○○元?」金額分毫不差。「沒辦法賣得太高價喔!大概,七成左右吧⋯⋯」希林女士之所以比約定時間早到,主要是為了在住處附近走一走,確認地理位置後估價。她好像時常這麼做。據說市川崑導演過世時也是,希林女士說「因為是鄰居」所以前去弔唁,問了她:「咦,您有參與導演哪部作品嗎?」她抿嘴一笑「沒有啦」。她說:「因為每次經過都覺得真是間絕佳的房子,我一直想進來一次,看看房子內部的樣子。」真是太會把握機會了吧!
話說回來,那之後大概過了三年,我賣了房子,成交價確實如希林女士所說,正是我購入價格的七成。
本文圖片來源/《與希林攜手同行》/臉譜出版
本文摘自《與希林攜手同行》/是枝裕和(電影導演)/臉譜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