幫癌末太太提前過母親節,無悔的愛與告別
但我和醫療團隊都知道,這一個請求對這位母親、對這位父親、對這個家庭而言,極為重要。我們都不希望,孩子留下一輩子的遺憾。更不希望先生的內疚和自責伴隨他一輩子。因為他總是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多、也不夠好。
其實,這些日子他為太太所做的一切,大家都看在眼裡。自從他的太太生病、住進加護病房後,他給予的照顧是多麼的無微不至,醫護團隊和社工師也不斷肯定他的付出與努力。
我的責任是,不能讓家屬帶著內疚與自責過一輩子。在和社工師討論後,我們提議「提前」幫病人過母親節,家人也接受了。
隔天,這位先生買來了一個大蛋糕,幾個子女幫躺在病床上的媽媽,戴上她最喜愛的帽子、圍上她心愛的圍巾。我們和社工師一起引導孩子向媽媽道謝、道愛、道歉、也道別,請孩子跟媽媽說說話,讓媽媽知道自己會乖乖的、會好好照顧爸爸,爸爸也告訴太太,自己會好好的照顧孩子。
我在淚水奪眶而出之前,交由社工師接手,自己則默默的回到值班室。我對自己母親的思念,忍不到母親節,提早發作了。
對母親的思念奪眶而出,當時來不及的道別
我回憶起三十多年前,在校長室的那個場景、得知媽媽過世消息的那一刻。那是高二模擬考的最後一天,我才想著終於考完了,可以去醫院看媽媽的時候。
印象中,我當下並沒有哭,或許是嚇壞了,或許是拒絕接受這個事實。
回到教室之後,我跟老師請了假,還跟坐在我後面的同學阿里(Ali)借了十塊錢,打算坐計程車去醫院。以往我都是坐公車去的,但公車有時候一等就將近一個小時,我怕去晚了,所以我臨時決定搭計程車。還記得,從學校走到大馬路大概五分鐘的路程,平常總覺得一下子就走到了,那天走起來特別的遙遠。
還好很快就攔到計程車了,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坐計程車。一路上,車子走走停停。司機說,因為馬來西亞國慶日彩排的關係,很多路都封了、到處都在塞車,想快也快不了。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車資表也持續往上累計,眼看就快跳到十元了,我怕身上的錢不夠付,更怕時間來不及,乾脆下車用跑的。
從離開學校開始,我就一直在想像著:等等我到醫院後,他們會不會發現搞錯人了、通知錯人了,搞不好我媽媽根本沒有怎樣。我的媽媽應該還活著,她只是睡得比較沉,我叫她的話,她就會醒了,因為她一定不會不理我的。
終於到了醫院,沿著再熟悉不過的路線,走到媽媽住的病房,那是一間可以住上幾十個病人的大通鋪,床跟床之間沒有隔間,拉簾也沒有拉上,我就站在病房門口,遠遠的往裡頭看,好像沒有看到媽媽躺在床上。
「我媽呢?」
「她走了。」
「她去哪裡?」
「太平間。」
陷入自責與憤怒的糾葛
我的想像終究只能是想像,媽媽真的不會醒了,不會再理我了。護理師很簡單的告訴我太平間怎麼去,似乎沒有閒暇再多說一句,也沒有想要安慰我這位無助的小男生。我失落的走下樓,沿路繼續問人,找到了位在一樓的太平間。結果,我不能進去,只能在門口等待。
那個年代沒有手機,我家也沒有電話,我根本沒有辦法聯絡上爸爸,完全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到。我猜,他大概是在等堂叔下班,開車載他過來吧。
然後,我就坐在太平間門口。每次門一打開,就一股冷風吹出來,我就會探頭往裡面看一看:我沒看到媽媽,她真的有在裡面嗎?
不知看了多少人進進出出,領走一具又一具的大體,因為臉上身上都蓋著布,我不知道躺著的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但我看得到一旁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哭哭啼啼,有的放聲大哭、有的低聲啜泣。就這樣,坐了幾個小時,看了幾個小時,而我腦子停不下來,一直想,一直想。
「我昨天放學後,應該要先來看一下媽媽,明明要考的科目又不難,而且我都準備好了,我為什麼沒有來呢?」我越想越氣,氣自己多複習那幾個小時,就是多拿幾分而已,我竟然可以為了多考那幾分,錯過見媽媽的最後機會。
我的憤怒幾乎超越了悲傷,無法面對的內疚與自責,讓我不自覺責怪起其他人事物,怪醫院、怪醫師、怪護理師、怪家裡沒錢、怪東怪西,久久無法釋懷。
將憤怒化為溫暖,是對自己最好的和解
直到讀了醫學院、成為加護病房的醫師,才知道疾病的快速變化、才知道生命的無常難料,憤怒才逐漸消逝,但遺憾總是有的。因為知道那種心痛的感覺,所以才會不斷的努力,希望不再有人遭遇和我一樣的遺憾。
「家屬說希望能和您一起分享。」護理師推門進來,打斷了我的思緒,她遞上了一塊蛋糕,是那位先生幫太太準備的。
我看著手裡的蛋糕,怎麼看起來這麼模糊,明明是巧克力口味,怎麼嘗起來卻有一點鹹味。啊,原來是流下的淚水。
一句肯定,讓家屬有放下的勇氣!
面對疾病的快速變化、生命的無常難料,醫師可以做的,實在很有限。面對家屬難以釋懷的內疚與自責,只要多做一點點、多給一句肯定,他就能多點「放下」的勇氣。
本文摘自《ICU重症醫療現場3:當個更有溫度的人》/陳志金(奇美醫學中心加護醫學部主治醫師)/原水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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