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她心裡雪亮,始終明白雲門的工作是「茲事體大」的正經事,只是不免期盼做這件正經事的,最好不是自己的兒子,特別是她兒子步入「中年」之後。實驗舞展的消息,母親是在報上讀到的。電話來了:「報上說魏京生和一條繩子掙扎是什麼意思?」「繩子是布景。」「別騙我!我以母親的權利要求不許有繩子,會勒死的。只要有繩子就不許演!」「保證沒有繩子!」
首演下午排練時,忽然看到母親坐在黑黑的觀眾席中!「魏京生」很尷尬,只好把繩子給她摸:「你看是軟的,」把肚皮亮給她看:「你看,沒有一點痕跡,一點也不痛。」實踐堂裡人很多,母親很平靜地離去,託人轉告:「魏京生之舞,誇張的表情是不對的!」散場後回了家,母親很平靜地表示:「這是最後一次了!跳舞是年輕人的事。」說完就上樓。留下我和她為我準備的雞湯。
我們住在南部的時候,院子很大,母親養雞飼鵝,種了許多玉米、青菜。搬到台北,空間只宜於蒔花種樹,母親晨起澆水、施肥、剪枝、除蟲,一切在安靜中進行,有如她下廚、洗衣、掃地。突然,有一天,在例常的匆匆出門時,我發現搬入時龜裂的泥地在母親的晨昏灌溉下已經長了青苔,而側院早已草木扶疏,一片綠意。
父親和我們兄弟各自忙著自己的工作,母親只是一個傾聽我們報告工作近況的忠實聽眾,只是默默地以四時不斷的鮮花迎接我們回家。人去屋空之際,母親把無盡的無奈和低迴默默地注入她小小的花圃。父親的事業有起有落,我的工作恆常曲終人散,唯有母親「無業」的事業始終一枝獨秀四季常春。我發現自己常在力竭灰心時,對著母親繽紛蓬勃的花圃發呆,而得到重新出發的力量。
實踐堂表演結束後,有了難得的閒暇。母親很高興我終於給自己放了幾天假。
暮春,花圃盛放著最後一批杜鵑,招來台北罕見的粉蝶。聊著家常,我試著為母親按摩,才驚覺到她的雙肩僵硬如石。母親忽然提及,每日晨起,臂膀總是沒有知覺。我還沒來得及細問,她卻盤算起明天的工作:得去買支捕蝶網,毛蟲吃去許多花瓣和嫩葉……
該去學好按摩,我想。
──原刊於一九八二年聯合副刊
本文摘自《母親@我》/林懷民、辛意雲、林文月等/天下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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