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花圃
一九六九年出國留學的時候,母親送我到松山機場。臨別時她說:「你儘管去,不喜歡美國就回來!不一定要拿什麼博士學位!」
雲門赴歐公演前,她千叮萬囑:「要好好照應舞者,要讓大家吃飯、睡飽,不要讓大家著了涼……」千言萬語沒有一句提到她自己的兒子。
臨行前夕,母親戴上老花眼鏡,湊著檯燈為我的牛仔褲縫補綻。綴補著,談話是意識流的:小姪子的新牙,父親的感冒,花圃前夜開了一朵曇花……忽然嘆口氣:「你跟爸爸一樣,運動神經不發達,也沒音樂細胞,怎麼會去跳舞?」燈火下,母親的問號有無盡的無奈與低迴。
我的「庭訓」裡充滿了父親「震耳欲聾」的期許,卻不記得母親希望我變成什麼樣的人物——除了要我們兄弟做一個「有用的好人」。我成年後的發展事事使她震驚。外人提及時,她又「處變不驚」地告訴人:「他從小就喜歡的。」仿佛早有預感。
七二年回國教舞事出偶然,後來「玩物喪志」要成立舞團,母親苦勸數月,曉以大義,多次最後通牒。等我找定了練舞所,她卻靜靜送來明鏡數片。雲門之後,家裡變成我的客棧,晚間排練時,父母經常「散步路過」,在舞室門口悵望一陣。
母親出身新竹望族,留學東京。偶爾提到「學生時代」,不外是草月流、音樂會、咖啡屋……光復後遠嫁「下港」鄉間,跟著父親荷鋤下田,挑糞施肥。父親從政後,母親裡外一腳踢,在家背著幼弟理家務,手中一把戒尺督促我和弟妹做功課,父親電話一響,仿佛只是五分鐘,她又打扮整齊出門去了。夜半醒來,隔著蚊帳只見她跪坐桌前為家用赤字傷腦筋。
如今提將起來,她只說,嫁給父親把她的「神經線」訓練得又粗又韌。五十之前,她為父親的競選擔驚受怕。五十之後,她為雲門公演的票房捏把冷汗。銷票不是雲門的作風,她只有乾著急。
看到觀眾如潮,母親的驚多於喜,因為始終沒心理準備要作「藝術家的母親」,也不十分明白為什麼大家對她的兒子的作品會有興趣。然而,她是最積極的觀眾。首演之後,她和我開「座談會」。「你看到沒有?葛蘭姆舞者的裙子和平劇服裝都有顏色相稱的襯裡?」「人家女生頭上都是戴花的,不能從頭到尾,都梳包包頭!」「不錯,大家都很有進步,手指也有了表情。」「不能因為觀眾鼓掌就覺得自己很不錯了。」在種種「更上層樓」的建議之後,「座談會」的結語是「永恆的」:「過癮過足了吧?讓我們收收攤子,開始做正經事了。」
「母親是一個傾聽我們報告工作近況的忠實聽眾,默默地以四時不斷的鮮花迎接我們回家…」下一頁繼續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