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正好回美濃演講,結束後照例要回家吃飯,巧合的是父親有事不在家。從車上走下來前,我很害怕,一直提醒自己要深呼吸,更不斷告訴自己,妳不是要控訴,只是想讓過去那個內心傷痕纍纍的孩子回家,找到那個曾經不曉得怎麼愛孩子的母親,然後讓她們彼此見個面。母親一如往常,絮絮叨叨講了許多關於鄰居、親友的瑣事,而我一反過去不專注的哼、哈的應答,很快切入正題。
「媽,妳記不記得我小時候妳對我很兇,常常罵我,都罵很難聽!」
「妳為什麼要講這些?啊,我那時候就很苦啊!」母親回應著。
「我想聽聽妳的故事,妳可以告訴我嗎?」我專注的看著她。
「我以前有說,妳沒注意聽啦!」
「好,那我問妳一些以前沒講過的。妳當初為什麼要嫁到這裡?妳那時有很想嫁給爸爸嗎?」
「我一點都不想嫁啊!妳外公也不要我嫁來呀!她說這裡沒有水,日子會很難過!」
「沒有水就會難過,為什麼?」
「沒有水妳就要天天去遠處挑水,會挑死人啊!妳外公不肯,可是外婆堅持,有人要就好,趕快嫁一嫁吧!」
「所以你就嫁來了?」
「妳外公跟外婆本就不合,我不想為了這件事再讓他們吵架。而且,我的命本來就是撿回來的!妳外婆常說,我出生時幾乎奄奄一息,沒有人覺得我可以活下來,只有妳外公不死心,硬是把我給搶救起來,所以,他捨不得我吃苦啊!」我從沒聽過母親講這段故事,聽到她被她的母親棄置一旁,讓我想哭也終於明白,我的母親之所以如此強悍就是為了活下來,難怪歷經無數磨難,她從未倒下。
「妳恨外婆嗎?」
「嗯……怎麼可以恨自己的媽媽呢?她應該也只是沒有辦法吧!」
「妳相信她真的是這樣嗎?」
「怎麼這樣問?當然相信啊!虎毒不食子,妳外婆後來我們沒錢,她都會走很遠的路送一些米還有一些菜來啊!」
「那我小時候妳罵我,我其實有……很氣妳(我不忍說出恨這個字),我都記得妳的臉色很兇……很可怕,好像要把我掐死的樣子!」
「妳出生不到一星期,妳大伯就堅持要分家,妳爸爸也沒錢,妳外婆趕緊拿一些東西來救濟我們,我根本就沒有坐月子,就跑去田裡放水(稻子)……,我真的恨死妳阿嬤,還有妳大伯、大伯母他們,他們真的太欺負人了……日子真的太苦了,妳一直哭,我很煩很煩,我覺得妳為什麼要在這時出生……,妳哥哥出生時,還是大家族,我還可以做月子,妳弟弟妹妹出生時,家裡也比較穩定,妳就是比較沒有在對的時間出來……,我真的那時候沒有笑過,常常罵妳吼妳……我對不起妳!」
聽到這句「我對不起妳!」我整個人彷彿被雷劈到一樣。「我等了幾十年啊!妳知道嗎?」我心裡吶喊著。
我和母親同時流下眼淚,這樣的對話太過驚奇,也太過直白犀利,更遠遠超過我們這個年代的相處模式。硬是拿一把手術刀切開,直視鮮血橫流的畫面真的不是彼此可以承受的,可是,我卻莽撞的想打破這個禁忌,因為我擔心有一天我想做的時候再也沒有機會。
後果自然是我要負責承擔的,因為我是拿刀劃開的那個人。當下我給了母親一個緊緊的擁抱並且告訴她:「沒關係,我原諒妳,我知道妳不是故意的!」從我有記憶以來,這是第一次那麼放手的擁抱她,母親呢?會不會也在等這一刻?
一句遲來的道歉,終於安撫了受傷的小孩;一個再無芥蒂的擁抱,安慰了曾經傷害孩子和自己的母親。一次勇敢的決定,終於圓滿了母女一場的因緣。
僅以此文,獻給我一生最為摯愛感謝的母親。
本文摘自《我的母親 我的力量》/沈方正、林文月、林懷民等/天下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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