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提爾裡有一句話,每一個父母都盡其最大的努力,要扮演好一個父母。但是父母可能也沒有能力,而孩子依然受傷害,我的母親也許正是如此。
儘管嚴厲兇惡,身為客家女人的母親在教育孩子時還是相當盡責的。沒有自動削鉛筆機的年代,小肌肉尚未發育完全,母親總是用過去傳統的小刀,就著昏暗的燈光下,拿起一支支的鉛筆,一刀一刀熟練的削掉木頭,再就著桌面切掉鉛筆芯,直到呈現完美極致。然後守在我們旁邊,看著我們一筆一畫的寫著生字直到她滿意。那樣的夜裡通常靜謐無聲,只有筆尖與紙沙沙沙的摩擦聲響,多珍貴的時刻啊!有時我會偷偷瞄向母親的臉,也只有這個時刻,母親終於不再張牙舞爪好看極了。很多細碎的生活細節早已灰飛煙滅,這一幕卻像刻在木板上的爪痕不曾逝去,那會是刻意想死命抓住、想證明母親真的對我有愛的印記嗎?
還好成長過程中,我的父親總是扮演著溫和且疼愛女兒的角色,稍稍平衡了母親與我們飄搖疏離的親子關係。幾次和母親的衝突,都是父親從中緩頰,否則性情相近的我們也許已經老死不相往來。印象中我幾次耍脾氣不吃飯,母親一貫作風就是惡狠狠地放話:「有種就都不要吃,餓死算了!」脾氣跟她一樣硬的我絕對死不低頭,房門「蹦」一聲就在裡面生悶氣或者哭泣,接著,我知道我的父親一定尾隨敲門或在門邊安撫:「好啦!生什麼氣呢?不吃飯妳不會餓嗎?趕緊出來吃啊!不要再生氣了!」然後,母親就會在一旁叫囂:「叫她幹什麼啦!她就是被妳寵壞的!」這時愛女心切的父親,大多時候就會展現客家大男人的本色:「妳一個婦人家,這麼多話幹什麼?」這樣的戲碼隨著年紀增長,我的自主意識提升越來越頻繁,離家的念頭也日漸強烈。在我那個年代,美濃女孩子的第一志願幾乎都是考師專當老師,除了想快速脫貧,我內心最強烈的期盼就是想離家獨立,應該與此事有直接關係。
母女間沒有互愛的基礎,自然也難有互信的關係。最叛逆的時光都是因為我的愛情選擇。國中準備高中與師專聯考最難熬的階段,我開始了一段極為糟糕的戀情,母親至今都還不知道我發生了什麼事,也不會知道對象是誰。一次半夜躡手躡腳回到家竟被她發現,我嚇得幾乎要下跪。
深受打擊的她怒不可遏卻什麼也沒問,只冷冷的撂下一句話:「女人家這麼不要臉!」正是這句話讓我心肺俱裂,心灰意冷。國三畢業第一年考上高雄女中卻與台東師專失之交臂,我立即選擇離家到高雄補習重考。第一次離家這麼遠,第一次適應沒有家人的日子,第一次直視自己內心的脆弱,我慢慢褪下堅硬桀傲的外衣。那陣子母親心臟不知為什麼出了問題,爸爸異常煩惱與憂心。
過去的她是家裡的一座大山,而今可能瞬間崩蹋,我也開始害怕,加上不到四十歲的她,竟然已經直不起腰,突然整個人縮水式的變渺小。記得父親帶著她到補習班來看我,在高雄那樣繁華的大都市,四周都是操著閩南口音的人,她竟手足無措的不敢講話,只能默默地跟在父親身後,拿著一包從家裡採摘的水果,像個未見過世面的小孩,少了過去我熟悉的精幹銳利,只剩下驚慌與無助。
然而,當她一回到她的地盤,又無視身體病痛,繼續賣命的在田裡噴灑農藥、種菸葉、扛重物、整理家務、還債務……,人心都是肉做的,我相信每個鄉下孩子看著母親這樣無懼的背影,不管過去有多少不愉快,那一刻都會告訴自己:「天下沒有不是的母親,沒有她就沒有我,無論彼此有多少距離,她就是我一生不可離棄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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