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生病或需要某方面協助,讓周圍的人加入。
你不這麼做,才是增加周遭人的負擔,因為他們終其餘生都要活在你的拒絕、不情願、不願意被照料而留下的遺憾中。
如果你碰巧得與疾病共存,請善待你自己。仁慈一點,不要想要當個完美的病人。沒有人能病得很完美。你只是個凡人,懷抱感激,這樣就夠了。
令人驚訝地,許多與慢性疾病(例如癌症;心臟、肺、腎等疾病;風濕性關節炎或中風)奮戰的人,同時也因為苦於生病而覺得尷尬或羞愧。我們本能地尋求生命中創傷事件的原因。當我們生病時,我們會認為自己先前不經意的運動、節食或生活方式存在著某種程度的錯誤。
如果我們得知某人罹癌,我們會想:「嗯,他是個老菸槍。」如果我們聽到同事在一場嚴重車禍中受傷,我們會問:「他有繫上安全帶嗎?」我們企圖解釋他人的不幸,妄想能保護自己遠離脆弱與死亡。
但是當輪到我們時,疾病或受傷迫使我們面臨死亡,我們每個人都必須面臨的問題是──我們憐憫他人,因為他們必須活在這種不想要、本來就很艱難的人生時刻,但我們能對自己表現出同樣的憐憫之情嗎?
你是一個壞人嗎?
當我陪伴瀕臨死亡、感覺人生無意義或不值得活下去的患者時,我通常會問他們:「你真的有做錯什麼事情嗎?我們一起在這裡,只有我們彼此,沒有其他人,把祕密告訴我吧。你在這個星期殺了誰?你做了什麼可怕的行為,使你覺得自己很卑劣?」
如果他們無法讓我相信他們有多卑劣(目前為止,沒有人能夠做到),我會問:「如今你知道也許時日無多,然而你終於能接受自己值得活著且討人喜歡的這個事實了嗎?」
陪伴在一個即將死於肺癌的老菸槍身旁,則令人感到淒楚。他們因為自己的因素導致不幸而有罪惡感。我問他們:「你認為,如果你不吸菸,就能長生不死嗎?老實說,你會生病的最主要原因,不是癌症或心臟疾病,而是因為凡人終有死亡的一天。」
我要求他們進行一項治療練習。「我要你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充分理解到你已經是個二十年的老菸槍──而且你現在還是喜歡抽菸!──我要你對自己說:『我是個好人。』」
對許多人來說,很難做到。有時我會建議,困擾於這種自我拙劣想法的人,可以進行冥想練習。我教導他們放鬆、閉上眼睛、預想一個輪子,輪子的邊緣上寫著:我不是一個壞人。我不是一個壞人。
我說:「當你獨處思考的時候,你能藉由使用這些想像與字句,讓自己放輕鬆,要求自己以關愛的方式接納自身的價值嗎?」有時,人們會說:「喔,醫生,我做不到。」他們變得神經兮兮,彷彿不該自我感覺良好。
如果他們能做到,我會告訴他們:「這只是第一步。當你有辦法對自己說:『我不是一個壞人。』我將會提高標準,要求你想像輪子的邊緣刻著以下的句子:『我是一個好人。』你的身邊有關愛你的人,他們希望你知道他們有多麼愛你,但除非你能感覺到自我的價值,否則你將感受不到有這麼多為你而存在的愛。」
接受人性的脆弱面
如果你正陷在生病的罪惡感中,感覺自己不值得被愛,你將無法感受到他人對你的接納。你將永遠無法理解或感覺,在他們眼中你有多麼重要、多麼有價值。愛你的人陪伴在身旁,你卻感覺孤寂、拙劣、孤單,這真的很折磨人。你不應該讓這件事發生,因為你真的值得。我們的不完美,顯示出了我們的人性,使我們活得更真實。
不論我們健康與否,任何活在重病、衰弱情況下的人,都能教導我們所有人一件事: 生病或生理上依賴他人,與尊嚴無關。生理的衰弱,並不代表個人軟弱或道德不全。這只是我們所有人無可避免的一部分。我們絕對不會認為,嬰孩完全的生理依賴與失禁是有失尊嚴的行為,這只是身為嬰孩的自然現象。
嬰孩在每一項生理需求上都依賴家人或他人,而你怎麼看待嬰孩?我們愛他們、我們呵護他們;別無其他的做法。若是我們忽視他們,我們將不配為人──我是認真地這麼認為。許多關於利他主義的生物學研究指出,人類擁有一種與生俱來關懷他人的趨向。我們本能地清潔、餵食、養育嬰孩。人們對嬰孩哼唱、呢喃,不只是為了撫慰他們,也為了喚起笑容。
現在反問自己,當這些嬰孩重病、衰弱、成長,需要再次在生理上依賴他人時,他們是否就不值得接受關愛與關注?甚至,當他們再次失禁──如同所有人終將再次面臨的情況──我們是否就不會為他們沐浴、清潔、擁抱、照料,如同他們還是嬰孩時一般?
成人的我們傾向認為,成就與社會地位在某種程度上,使我們迴避因為生理依賴而造成的尊嚴損失。然而,這是一種錯覺。
在急診室中,肉體的脆弱易折無可避免,也是我們根本的共通性。人無須瀕臨死亡,就會變得全然生理依賴、需要照料。我曾經照料過一名被抬入急診室的偉大政治家,因為他試圖排出腎結石而造成劇烈疼痛,使他全身汗涔涔;我也還記得救護車送來一名富有、拘謹的中年女子,因為急性腸胃炎造成上吐下瀉而嚴重脫水。在這種本來就不優雅的情況下,尊嚴存在於:明智地認知自我困境,並有禮地接受他人幫助。
相互依賴,是親愛關係的一環
當你讀到此,而你正仰賴他人照料──不論是更衣、進食、沐浴或如廁──請對自己抱持憐憫之情。不要擔心有損尊嚴。你的尊嚴完整無缺。
人有與生俱來的尊嚴,然而認為疾病或殘疾會造成某種程度的尊嚴損失,是無窮且無謂痛苦的根源。看見人們只是因為生病或需要他人協助就感到羞愧不已,實在令人心痛。我在父親身上目睹了這種文化的陷阱。如果我們認為健康與獨立是絕對的美德,疾病與生理依賴就會被視為個人的失敗、甚至是罪行。
一九八〇年,我父親因為胰腺癌接受放射線治療,我開車送他回家。他坐在休旅車前排的副駕駛座,我順著澤西海岸風景優美的路線前行,駛向我成長時居住的老家。遇到某個紅綠燈時,我轉頭看他,視線停駐片刻。罹癌前,父親是個體格魁梧的人。烘焙是他唯一的嗜好,吃東西則是他最主要的熱情來源。如今,他的食慾與活力都消失了。他已經失去對生命的熱情,看起來就像被放了氣,體內空氣都被排空。他臉上的骨頭突出──瘦骨嶙峋。
我們知道這些療程無法治癒他,現在只希望能幫他多爭取一點時間。我知道時間寶貴,只期盼能享受我們共度的每一分鐘。我母親並未期望我們會在一個小時內回到家,所以我詢問父親,是否想在一位他好友所開的午餐店喝杯咖啡或吃份熱狗。
父親說:「不,我不想。」當我堅持那個提議,他說:「我看起來不好。我看起來病了,我認為我聞起來也像病人一樣糟。」我一邊駕駛,一邊避免父親看見我的眼淚,但我永遠不會忘記,我父親僅是因為生病,就感覺到不應該感受的尷尬!
美國人特別強調獨立與自足的重要性──這兩者可以說是美德。然而,有些時候依賴他人完全是正當的行為。當你生病時,了解自己需要他人的幫助,這個認知很重要。不這麼做,反而不健康──不論是生理或情緒上。我曾經見過拒絕這麼做的人:成功企業家拒絕承認他的心臟狀況不好迫使他放慢了速度;體弱健忘的八十五歲老婦人拒絕放棄駕駛車輛。某些時候,堅持使事情變得極不自然。
有些自我成長書籍,將相互依賴列入病理診斷。的確,有些不健康的關係存在,加強人們的上癮程度與不良行為模式,然而這與我們在這裡討論的事情無關。 人類相互依賴是自然、正常且必要的事。有益健康的相互依賴,是配偶、父母、子女與密友間親愛關係的一部分。
生活在社群中應負的責任
人類天生就是社會性動物。很自然地,人與他人一起生活在社群中──不僅生活在周遭。生活在社群中,意謂承認我們天生相互依賴,並接受某種程度的相互責任。這個事實的最具體範例,就是政府承諾透過社會安全福利計畫照料市民。但是分擔責任的原則,在政治團體、市民社區、工作場所、社交俱樂部與會館中,有各種不同的期望與行為規範。一個良好的社群,意謂在面對壓力與需求時,成員承諾會彼此關照。
在某種程度上,社會把它照料生病成員的集體責任,藉由培訓專業的護理人員(醫師、護士、社工、輔導員與相關助理)而分散出去。但我們所有人仍保有一些專屬的責任。這可能意謂我們必須在日常生活中,確認我們住家大樓、鄰近區域、辦公室、會館或轉角商店經常看見的人們近況;以及是否發現有日趨衰弱的對象。若有重病的手足、父母或密友,為了履行我們的責任,可能需要調整其他的責任與行程,在必要時頻繁或長時間的現身。
相互責任還有另一個同樣重要的層面。當我們生病時,允許他人支持並照料我們,也是促進社群福祉的重要因素。事實上,「拒絕被照料」會腐蝕社群的生活樞紐。因為不想麻煩家人或朋友而孤立自己的患者(無論是生理或心理),注定會落入原本可以避免的水深火熱中。當你的家人發現你倒在你家地板上,或是發現你孤單在痛苦中死去,他們有何感受?你無法使他們不苦惱。真相是,我們本來就是家人和朋友的負擔。這無可避免──試圖避免更不好。我們所能做的,就是減輕他人的負擔。當輪到我們必須接受照料時,我們的責任就是盡可能地合作,如此也算是做了一件對社會好的事情。
照料的負擔與價值
「照料」是一種負擔,而且可能非常昂貴。但它同時也滿足了人類彼此關愛的內在需求。假若我們沒有本能回應需要幫助的嬰孩,我們的人性將會受到質疑;同樣地,若我們忽視瀕臨死亡的母親、父親、姊妹、兄弟、密友,我們也不配稱為人類。我這麼說,不是為了批評家人;我會這麼說,因為事實就是如此。如果你生病了,覺得自己是家庭的負擔,感覺很糟,就請你這麼想吧:從重要的方面來看,他們「需要」照料你。
儘管很難接受,但如果你真的因為疾病或受傷變得衰弱,請讓自己成為家庭或社交圈中的「病人」。你的角色就是要「被照料」。 如果有人要求照料你,請接受!事實上,你的家人和朋友在這件事上獲得的會遠勝於你。
我們所有人都終將一死。接受早你一步離開的人所留下的教訓:當輪到你的時候,原諒自己總會走向死亡。當你生病或需要某方面協助時,讓周圍的人加入。你不這麼做,才是增加周遭人的負擔,因為他們終其餘生都要活在你的拒絕、不情願、不願意被照料而留下的遺憾中。如果你想要好好對待他們,就讓他們好好照顧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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