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就要值上最慘烈的「萬夫莫敵、一人獨守所有加護病房班」時,我咳嗽到無法平躺的情況越發加重,必須徹夜端坐呼吸、坐著睡覺,盛夏時節畏寒穿著羽絨大衣,在值班室的小空間內,捨床不躺(也不能躺),坐臥在椅子上── 拚、命、咳! 拚、命、喘!
咳嗽聲音甚至壓過隔壁加護病房內監測儀器的「嗶、嗶、嗶」,跟眾氣切病人呼吸器的「呼~呼~呼~」,而我「咳、咳、咳、咳、咳、咳、咳……」
護理師敲門探頭:「小劉醫師妳喘得過來嗎?」
我:「喘……不過……咳、咳、咳、咳……也得過(繼續)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當時查閱了眾條文,外科醫師在受訓階段,需要累積足夠的各科受訓月分,才能在年底(也是在我預產期之後)報考專科。
條文上明確寫著「因孕期請假所缺少的受訓月分(一年兩個月為限),不得列入計算」。說人話:「妳們女外科醫師要請假可以啦!但是只要請超過兩個月,就要明年重來、多受訓一年~(挖鼻)」
好啦「挖鼻」是我加的,但是我看到條文內這樣規定時的五雷轟頂,跟條文描寫得那麼輕鬆相比,真的有當面被挖鼻的感受。 而我再怎麼精算,就是頂多請兩個月的假,依照我身體這情況,產前請半個月,產後一個月半,已經是極限!
甚至多少同事,醫生護士都是頂著肚子、工作到破水進產房了才開始請假。 因為沒有勞基法的保護,這些女性醫護人員們的假期彌足珍貴。 比起咳到漏尿氣喘,我更不能接受的是這最苦最累的受訓關頭,明年再來一次! 小天才一聽到要多受訓一年住院醫師,直接堅決的離開外科了! 這麼苦的受訓,最後關頭了!我不要再一年!
「寶寶妳無論如何要撐住啊!」我心想。 懷孕期間腹內寶寶的胎教音樂是各種儀器嗶嗶聲,偶爾夾雜床頭助唸機的誦經聲。 老媽當時問我:「妳要不要給寶寶聽佛經當胎教音樂啊?」
我大反彈:「不要!上班值班已經聽夠多了!唸再多的經都沒辦法彌補我身體需要的休息啊!」
兒科同事庭庭,初期懷孕期間接連著上大夜班,因此第一胎流產崩潰大哭。她毅然決然離職休養,再回來繼續受訓。
再次聽到她的孕息,正是我肚子大到快難以負荷、內外交迫的時候。我自身難保的情況下,很少再跟她碰頭會面。 突然一接到電話,就傳來她驚心動魄的哭號聲,我整個嚇傻了!
怎麼了?
庭庭:「小劉~~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啊!怎麼又來了第二次!第一次已經夠痛了!還來第二次!我受不了了啊!」
然後是嘶吼般的崩潰大哭! 庭庭第二次懷孕,懷孕第五週時,又遇上了跟第一胎一樣的情形:「心跳過慢」!
她因為之前的傷慟,這次懷孕的事情保密到極點、小心得不得了。連我們幾個同事都不知道!她的所有產檢,還特地到外院去檢查,就是為了不要再觸景傷情。
庭庭形容過,那種揭瘡疤的痛,時不時就從朋友分享的臉書照片、路上牽手的母子身影、甚至是不經意的走過童裝的店面,都會被觸及到、心酸著。更別說當閒聊被提起、被慰問還要裝堅強的壓力,籠罩著她好久,心頭都彷彿插著一把刀。
當天她又聽到產科醫師宣布同樣消息,先生陪著、顫抖著走回汽車上、撐到最後一刻,門一關就崩潰大哭! 是她先生把電話撥出給我,讓我試著安撫她。
但是我頂著又大又撐還不時被踢到疼痛的肚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種傷痛,沒有言語可以比擬。
曾經,庭庭身為兒科醫師,古道熱腸的加入了許多兒童保護團體當醫療顧問,她經手照顧許多受虐兒的案例,都會心疼掉淚。
但是當她第一次流產後,她告訴過我:「我再也受不了那些團體散布的受虐兒童照片了……」
我:「他們會散布那些照片?」
庭:「對!可能用意是想激起群眾的憤怒跟支持,但是……我受不了了……那些……被紋身在下體的刺青、夾爛的指甲、瘦到皮包骨甚至長褥瘡……甚至是最噁心的分屍、性侵……這不應該發生,尤其是在小孩身上!」庭顫抖著摀住臉……
庭:「我可以看出那屍體的主人曾經多麼肥胖圓嫩,應該是備受寵愛,他們的骨頭長度應該搭配是要多少重量的體重……我……我不要再看了!我越看就越想到……曾經我也應該要有一個小孩,如果沒有意外,應該多大了……」
我悲痛莫名,無法言語。
庭抬頭:「我後來退出社團,另外拜託了其他醫師當社團顧問……我能夠做的最大極限就到這了。」
庭庭受過傷後,連心理層面都應對得如此小心萬分、如履薄冰……
而現在,這樣的消息對她來說是多麼難以承受的打擊。
聽著她啜泣:「還要再來一次,又要吃安胎藥一個禮拜,我已經小心再小心了!我所有工作都盡量推掉、忌諱都盡量避免,怎麼又還是發生了?我受不了啊~一秒都受不了了,怎麼撐過這一禮拜?我連一秒都快瘋了啊!!!」
半晌,我只能聽著話筒那端的哭泣,擠出了一句:「我會陪著妳。」
我……會陪著妳。 掛下聽筒,我整個心情也跟著萬分沉重。 摸摸肚皮,肚皮用踢踢回應了我。
「寶寶,妳要陪著我。」
但是沉思無法太久,我接著就要值班,去面對處理病人的醫師人力不足的窘況。尤其是處理加護病房這種重症單位的病人。 哪種病人會住到加護病房?
像未爆彈的病人,隨時可能會呼吸衰竭、休克、昏迷的一顆顆未爆彈。 偏偏都在我值班那晚一一爆炸開來,從凌晨兩點就像一波波潮水一樣把我淹沒!
「小劉醫師第三十床又喘了!血氧濃度在掉!」電話那端護理師大喊!
我:「趕快把面罩壓著!家屬還沒決定要不要急救到底!」
「小劉醫師我們這邊第二加護病房!剛剛敗血性休克那床血壓又掉了!」
我:「升壓劑再調高!!」
「小劉醫師這裡呼吸衰竭的準備要放葉克膜,妳趕快過來!!!」
我:「我把這個處理完,等等!!」
「小劉醫師第三十床黑掉了!!!」
我:「不管家屬了on endo(插管)!」
我一聲下令把床頭移開,蹲下馬步,喉頭鏡放入病人阿公的嘴巴,卻發現我無力單手抬起阿公緊繃的下顎……我的肚子擋到了!
「一隻手幫我拉!!」眾護理師手忙腳亂!
處理完阿公,衝去看休克的!
「CPR(心肺復甦按摩)!」我大叫!爬上病患床沿蹲下,雙手擺好心臟按摩姿勢,卻又被我的肚子擋住!
護理師們把我勸下,由她們輪流按壓!
我在一旁喘到發抖……
手機又響:「醫師我們這裡有病人seizure(癲癇)!」
我回吼:「在CPR沒空!抗癲癇藥先打!快死了再叫我!!!」
堂堂醫學中心加護病房內,如同煉獄一般!病人得快死了,才叫得到醫師!
「快死了再叫我!」
長官說:「先這樣人力配置,出事了再說!」
而這個醫師,三十五床配置的唯一一個醫師,從凌晨兩點一路急救各床病人到天亮,喘到比剛剛on endo的阿公還喘!
全部忙到一個段落(白天交班時間)時,我被護理人員架著窩在角落,開氧氣讓我吸!
「再這樣下去、會有病人死!而我跟肚子裡的小孩也……」恐懼、喘不上氣!抓著細細的氧氣鼻管,我像抓著汪洋中的稻草……
而我腹中的寶寶,能抓著什麼呢? 庭庭的寶寶呢? 而我值班區域的眾病人們,又能抓著什麼呢? 我們這些終究只是血肉之軀,當生命殘忍的要奪取走祂給予的一切時,我們能抓住些什麼呢?
「小劉醫師又有一床剛開完刀的傷口在大出血!要床邊直接打開傷口止血!」
啪!
我聽到我心中某種信念斷線的聲音。
這是……對的嗎?這樣的環境是對的嗎?我曾經自傲的環境。 最後當天充滿驚險地值完班,我的手上三十五床病人,死掉一床急救拉不回來。
就這樣生命的殞落,無聲無息。 儘管急救當下周圍醫護人員滿是各種呼喊跟咆哮,還有更多不甘跟憤怒。 是,我的心,充滿不甘跟憤怒。
值完班後隱隱腹痛。
打電話給婦產科同事「小朱」幫我檢查超音波的時候,看到腹腔內寶寶強勁的心跳,我握著老公的手崩潰大哭:
「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再也受不了了」、「我不要值這種會害死病人的班了!」、「我不要當這種會害死人的外科醫師了!」
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說出:「我不要當外科醫師。」
住院醫師受訓時,忍著生理痛打完止痛針還跟進刀房開刀,我沒說過;在急診差點被黑道病人叫囂毆打時,我沒說過;在站久後雙腿發麻、吃著中午擺到晚上冷掉變成像是碗粿的便當時,我沒說過。
但是那一次,我曾經堅定而深信不疑的信心,崩毀了。
以不教民戰,是謂棄之。
我本非不教之民,但身陷不足人力的值班陷阱中,被迫去謀殺這些病人……我們每一個一線醫師都狠狠地被「棄之」。
設計、同意、安排出這樣班表的所有人,跟察知各種危及病人卻默不作聲的所有人,一定內心中有某些關鍵「改變」了,才能「接受」了。
那天我獨自在值班區角落的椅子上坐了很久。
天之將白,我緩慢地起身經過洗手台鏡子前,看到鏡中自己的眼神。赤忱的眼神,被取代了,滿滿是「憤怒」。 一夜之間我深信的巨大殿堂全垮,我奉為圭臬的忙碌與血汗深深被質疑;像是突然清醒過來時發現自己以前走過的路竟血痕斑斑。
我無法說服自己「被改變」。
我無法說服自己被這……不對勁的環境「改變」。
事隔一週之後,我把整理好的每晚值班慘況呈報長官。果然每晚都很慘烈。 最慘最混亂的一晚就是我值班那晚。 想當然是一番檢討、馬後炮、事後諸葛、被罵。 但我知道,盡力了。
那樣的值班配置,不論是否懷孕,出問題只是時間早晚。 官方回應:「這樣配置符合評鑑規範。」意思就是評鑑不看床數分配人力。
我拍桌、站起,最後一次對著長官說出,我認為做CR捍衛之後值班人員該說的,卻不該對長官說的話。反正很快就要「被」提前放假休養去了……「我不要當外科醫師了。」
轉身離開辦公室時,深刻體會到,身穿白衣的我們,如果同意或是沉默於危及病人安全的任何值班安排,會有更多後進哭喊著:「我不要當外科醫師了!」
是無奈、被迫、湮滅心中熱情、被推坑的哭喊著:「我不要當這種會害死人的外科醫師了!」
學弟離職前吶喊著:「學姊我也想繼續當外科啊!可是……」
庭庭在電話那頭哭喊著:「我受不了啊~一秒都受不了了!怎麼撐過這一禮拜?我連一秒都快瘋了啊!!!」
同意且沉默著的我們,以「年輕就該多磨練」強扣別人帽子的我們,以「無法增加值班津貼」為人力不足找藉口的我們……低頭看看自己──我們全都手上沾滿鮮血,握住鐮刀,白衣變成黑衣連帽披風……都是共犯。
一週後,庭庭腹中胎兒心跳恢復正常。她立刻請了病假,全心休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