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健康中心正式營運倒數94天】
我從我剛到任一個多月後開始進行的免費老人健檢，報名參加的老人家，只有不到一半的人真的到醫院來作健檢的狀況了解到，人在沒有明顯不舒服的時候是不重視健康的。而且新竹地區民眾的健康意識與健康資源的可近性與都會區更是不同。
所以我們如果要讓民眾來接受我們從慢性病篩檢開始的健康管理，就一定要加上下面兩個條件，才有可能提高民眾到醫院來接受。其一是方便，讓相對健康的民眾能很方便地就能完成這些疾病篩檢與健康管理工作。其二在方便之外，還得加上誘因，讓民眾來進行健康檢查時還有好康可拿。
由於這二個思考，也正好103年是竹東醫院建院20周年，我們決定就在建院營運20周年慶，也正好是在改制台大分院的四天前的102年6月26日，來舉辦一場慢性病大篩檢的活動。只是要提供民眾免費的篩檢活動，就算工作人員全部都義務參與，讓民眾抽血要有的各種器具，以及之後進行檢驗時也需要各種試劑都是不小的支出。尤其是如果民眾非常多的話，成本會更驚人。
於是決定向舉辦肝炎篩檢活動最成功的肝病基金會求援。拜託他們來贊助我們的慢性病篩檢活動。但由於我們這個活動目的不只是為了肝病而是為了慢性病尤其是糖尿病與腎臟病、高血壓的篩檢，所以我們決定要擴大舉辦這次的篩檢活動。要藉著抽血，就把糖尿病與腎臟病所要檢驗的項目也一起納入。還要加上高血壓與心行不整、失智以及國健署所大力推動的子宮頸癌、大腸癌、口腔癌、乳癌的篩檢。
感謝肝病基金會許教授給予我們最大的支持。更謝謝新竹客運許董給予我們交通上的大力支持，整個院慶活動熱鬧展開。而為了提供民眾在假日還願意到醫院來接受慢性病篩檢，我也特別厚著臉皮向泰山食品詹董尋求支持。感謝他的大力支持，我們有了數千瓶市價超過100元的泰山芥花油，可以提供給民眾作為參與慢性病篩檢的贈品。
民眾如果是前一千人來抽血，可以有一瓶油。如果進行了失智與高血壓的篩檢，加送一瓶油。如果再接受大腸癌、口腔癌、子宮頸癌、乳癌的篩檢，可以再多送一瓶芥花油。我們也努力拜訪了全新竹縣的每一個鄉鎮市長，發放了超過1萬5000份的宣傳品，希望有更多人願意來參加慶祝院慶的慢性病篩檢活動。
為了讓竹東分院在這個20周年慶的日子，能以嶄新的面貌呈現，我也決定我們的一樓大廳重新整修，希望把原本比較暗的大廳，變得更明亮。只是整修費用高昂而且採購程序費時，所以只好再次向建設公司老總的朋友求援。感謝這些好朋友的大力支持，捐給我們市價近百萬的大片白色陶板。讓我們只負擔工資順利完成了大廳的全面整修。
不但如此，同樣也在他們的協助之下，我們完成了一樓與二樓門診與檢查區域的公廁整修。把一、二樓的公廁，全部重鋪磁磚、天花板也改用全新的鋁版(也是由製造商捐給我們的)，更將原先全是對老人家很不友善的蹲式馬桶，統統改成了坐式馬桶。隨著院慶時間接近，同仁也針對如果有五、六千人來作檢查的話，等候動線如何安排作了一次又一次的演練。連交通車我們都商請客運公司贊助，加開了許多班次。
一切準備就緒，大家都在期待幾千位民眾來台大竹東分院拿好康作篩檢。雖然院慶慢性病篩檢活動順利完成，但結果卻出乎我預料之外，我也大失所望。
【台大東健康中心正式營運倒數92天】
我在102年8月到任，整個8月與9月算是最慘淡也最痛苦的兩個月。醫師、護理師、行政人員紛紛求去。我們原本就有好幾個科的醫師只有一位。當這一科僅有的一位醫師，一個接著一個也遞出辭呈，而我也挽留無效的時候(這二個月，一位也沒成功)，真有那麼一、二天時間，我是萬念俱灰的。只是受苦的人沒有悲觀的權利。我很快就打起精神來，努力去了解這個醫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很快地我就發現，竹東分院從原來衛生署的署立醫院，改制成為台大醫院的分院的過程中，由於改制的時候有許多制度沒辦法在短期內完成改變。也有許多地方，是台北的總院長官們不容易看到的細微之處。舉個例子來說，在總院，非公職的作業基金院聘人員，由於總院的財務狀況比較好，就有比較好的薪資與福利。竹東分院的公職缺很少，過去二十年的升遷制度是否公平也不無疑問，院聘人員的待遇因為醫院財務不佳而無法提昇。
在改制台大的分院時，也沒有在制度上趁機作大幅修正，同仁們的士氣的確有待提振。而且我也發現在醫院最重要的醫療部與護理部，甚至醫療部裏面的醫師之間，彼此之間的溝通並不那麼順暢。整個醫院並不像是個有著一致方向同心努力的大團隊。同仁之間互相防衛彼此猜忌的狀況並不少見。
我深深了解，作為一個服務病人的醫療機構，如果醫療人員只是一團而不是一隊的話，是不可能為病人提供高品質的服務的。因此我上任二個月之後，先作了微幅的人事調整。希望新的主管，能像伊索寓言中北風與太陽故事中的太陽一樣，用和煦的陽光讓旅人脫下外衣。讓彼此的距離更靠近。
我也在所有能和同仁溝通的場合中，向同仁說明，我會努力為他們謀福利，讓大家在台大竹東分院能愉快地工作。我也向大家說明，台大竹東分院雖然小，雖然只是地區醫院。但是我決心把台大竹東分院變成是全國最優最棒的地區醫院。我們雖然沒有最好的設備，最多的醫師與最高明的醫療科技，但是我們可以是有最親切的笑容，最體貼的服務的醫院。
而要作到這一點，我完全了解，先得要有快樂的員工。沒有快樂的員工，不會有滿意的顧客。而要讓員工快樂的工作，首先就要有一個讓大家能覺得制度公平，重視同仁，而且能有成長與發展機會的環境。所以我從努力建立合理公平的制度開始，從努力訂定提昇同仁福利的人事制度開始，雖然因為醫院財務的確困難，沒辦法為同仁大幅加薪，補足目前待遇與市場行情上的差距。
但我透過募來的捐款作為鼓勵同仁的優良表現的小小實質獎賞。只要同仁有任何好的表現，無論再小，只要主管們認為可以在每周一次的主管會議上提出來，我就會贈送2張超商禮券作為小小的獎勵。
另外，我從一上任就向負責品質管理的同仁說明，我非常重視異常事件，不但要多多報告，而且我會努力來了解每一件異常事件的原委。因為這些或大或小的異常事件，只要每一件都能追根究底，了解它發生的制度上的原因與脈絡，我們就能徹底改善，而一件又一件的異常事件，如果都能徹底改善，整個醫院的服務品質與醫療品質，一定會愈來愈進步，愈來愈好。就像爬玉山一樣，雖然從塔塔加鞍部登山口看到的玉山距離好遠，但只要一步一步向前走，就一定會爬上玉山的。
所以我們的異常事件報告開始增加，每一件案子，我幾乎都會請當事人來說明原委，我再來加以解決。許多同仁也開始了解這個院長重視品質不是光用嘴巴說的，是真的在努力與投入資源改善的。經過這些對制度的改善，對同仁的重視與獎勵，建立公平開放討論的制度與環境的努力之後，旅人的厚重外套開始慢慢穿不住了…。
終於在我認為時機成熟的時候，我大膽推出了一個我打從五年多前，還在台大醫院總院擔任副院長時，就夢想著想要實行，但卻早早就被否決的計畫。我要用這個計畫，來把旅人的最後一件外套融化，讓他再也不會想穿回去。於是，我在一次的全院性聚會中，提出了我看似瘋狂的想法…。
【台大東健康中心正式營運倒數87天】
為了台大竹東分院的財務平衡，又不想因為更多民眾生病來獲利，想來想去只有從健檢著手。而且健檢更應該是聚焦在心梗肌塞、中風與癌症這三種可能突然爆發的重大疾病上面。要進行這種聚焦式的健檢，就要採用最精密的磁振攝影，以及低輻射劑量的電腦斷層掃瞄儀。只是這些精密儀器價格都超過七、八千萬。竹東醫院根本買不起。
所以我一開始的想法，是設法去找竹科的賺錢的大企業，因為公司賺錢所以員工福利一定也好，資深一點的員工每年由企業補助的健檢經費也很多。而且員工人數也很多。光是這麼多人本來就花在健檢上面的錢就非常可觀。如果由二、三個公司來出錢，買了這些儀器擺在台大竹東分院，由我們專門為他們的員工作健檢，不但可以兼顧我們的醫療需求，加上一點判讀以及其他的健檢的營收。我們不必出錢沒有財務壓力，而企業只是把每年本來就在支出的幾千萬費用集合起來，只要二、三年的費用，就可以作到讓自己企業的員工，在未來十年內都可以免除癌症、心肌梗塞、中風的風險。
而且還可以經由這種大規模使用高貴儀器來作癌症與中風、心肌梗塞的健檢模式，來作為在政策上來了解，台灣到底是不是該採用這種高貴儀器作為一般大眾的健檢工具的這個問題，提出大量的數據與資料來証實。一開始，我認為這應該是雙贏的想法與策略。哈哈。
只是很明顯地我那時太理想化，也太天真了。我的作法，基本上就像是請企業捐一大筆錢買了這兩部貴重儀器給我讓我來賺錢。在一年多前對於台大竹東這個名不見經傳(其實現在也還是)，沒有知名度(現在也是)的醫院來說，那是不可能的。而且這還牽涉到了公司的人資、財務、法務等等部門間的溝通協調，可想而知，困難重重。
雖然在我拜訪許多企業家的過程中，他們對於我認為應該進行聚焦式的健檢的想法是認同的。但是畢竟要捐出上千萬的捐款，真的不可能。我拜訪了一家又一家的公司，用盡各種管道，懇求過去認識的所有人脈，只希望能和企業中的高層幹部來談談。雖然企業們也都待我以禮，但是談到要捐這麼一大筆錢，真的不可能。
幾近絕望的邊緣，一位高中同學的弟弟，也在新竹地區工作的小企業主，正好來找我。他了解我的計畫，也認同聚焦健檢才是重要的。但他向我說明，要企業捐款真的不容易。雖然上市公司賺錢，但也有各種公司治理制度，要捐款幾百萬都很困難了，別說幾千萬。但他以他的商業經驗向我建議，不妨採用商業運作的模式。雖然這位企業主的想法，因為法規與醫療的限制我無法採納，但也讓我理解到企業的老闆們到底在想什麼？哈。
所以接下來的一個月我改變策略，我不去向企業募款，只向企業去說明健檢應該聚焦，不該是目前的這種模式。重點是，如果我們有這樣子的健檢的話，他們願意讓他們的員工來參與嗎？我希望先找到顧客，讓任何想出資者了解，由於我們已經有了顧客，所以投資的風險在下降中。找到顧客之後，我再努力設法去找到出資者，希望藉這個方式來努力。
我也同時了解，不能去找上市公司。因為上市公司有公司治理制度，這麼大的投資案，而且對電子或科技公司來說，投資買醫療儀器？那更是和公司原本的方向大大不同，光是公司內部的審查程序，就會花上好久的時間，基本上機會更低。因此我應該去找很賺錢的非上市公司。
於是我去各種能去的場合演講，向所有認識的同學、大中小企業主說明，希望得到他們的認同。就算不能出資，至少也願意在我找到出資者時，願意承諾未來成為我們的顧客。我一家公司又一家公司的說明，一家公司又一家公司來計算可能的顧客數量。慢慢地，人數開始累積，願意成為我們未來的客戶的人數開始破百，開始破千。只是這些其實全是口頭承諾，到底屆時真的會來作健檢嗎？ 也沒人敢說。一切的一切都仍像是空中樓閣。
就在我努力找顧客，也在努力找金主，更在努力到處演講，還得忙著處理醫院事務的當兒，我想到了一個人。一個我還在台大總院服務時就認識的企業家。他的公司沒上市等於是獨資經營，但是公司很賺錢。雖然我只認識他不過一年，但感覺他是樂善好施也有熱情想要作一番不同的事業的人。
我帶領他參觀過台大的心血管中心，他對於那兒印象深刻，也給了我們很大的鼓勵。我向他提到了我想要在台大竹東建置一個聚焦在心肌梗塞、中風與癌症預防與早期發現的高階影像檢查中心，但卻要以平價的收費，來讓更多人有健康，來讓台大竹東能永續經營，來証明把最高級的醫療儀器拿來作健康檢查來早期找到癌症，比把它們放在醫療的最後線來診斷到底癌症有沒有轉移，更有價值。來提出足夠大的數字與証據，來向健保署，衛福部，向所有人說明，我們必須改變，才能應付台灣即將來襲的高齡化與少子化，這個對健康醫療體系來說，最令人害怕擔憂的人口趨勢大海嘯。
他聽了我的說明，表示他有興趣。我也老實不客氣，提出了我所需要的金額，至少3億。他說他要考慮一下，還要找朋友一起討論一下。過了一個星期，他打電話給我，約我在敦化南路的一家海鮮餐廳吃晚餐。還說會有二位會計師在場。時間就是2013年的台大校慶那一天。我知道，這是Due diligence來了。
【台大東健康中心正式營運倒數86天】
要求企業家買磁振攝影(MR)與微輻射電腦斷層(Minimal dose CT)，然後捐贈給台大竹東分院的作法，得不到企業家們的支持。對我的計畫有興趣而且惟一沒被我提出的金額嚇跑的那位企業家，問了我一個問題，就是如果他們捐了這兩部儀器給我們，但我們卻沒有善用的話，那怎麼辦？他們還問了一個更敏感的問題，我會在竹東分院當多久的院長？我的任期已經明顯地比MR與MDCT的正常使用年限都要來得短，無論如何，這兩部幾乎是任何醫院中最貴重的醫療儀器至少都能使用八、九年。而我四年多以後就將缷任。更慘的是，如果他們捐了儀器之後，我很快就又要離開的話，那怎麼辦？這是個難解的問題，而且不完全是操之在我。
我思考了許久，為了讓企業家願意投入以及避免人事更迭所帶來的影響，必須要有一個合理與完善的運作機制，讓企業家所購置的高價儀器，未來無論誰當台大竹東分院院長，竹東分院都會努力充分利用，同時最好這個機制也可以讓企業家就算賺不了錢，但也至少能有機會回收他所投入的資金，而不是平白的損失，這樣他也才能去作更多的公益事業。
只是一旦是有收入有獲利要分配的案子，就會有分配公平性以及獲利多寡的問題。雖然在竹東這個很多人都不知道的地方，要在台大竹東分院來作什麼高階健檢，在一年多前真是無法想像，也沒有人認為是可能的。但是如果未來台大東健康中心真的業務很好，如果真的健檢人數很多，所以也真的有獲利的話，就算現在明明是風險超大，就算現在沒有任何人看好在竹東作高階健檢會成功，一旦業務真的很好收入大增開始賺錢的話，以這個社會目前的氛圍，一定仍然會有人質疑當初為什麼要讓投資者賺錢或是自己是不是吃虧了。
雖然這種質疑純粹是事後諸葛，雖然這種質疑完全忽略了所有的參與者，要在竹東鎮幾乎是最接近五峰山區的最東端的台大竹東分院去發展高階健檢業務過程中的一切努力，雖然這種質疑一點也不公平，但如果真的有人質疑的時候，就算盈餘的分配現在看來非常公平，就算我們再有道理，我們仍然要花上許多力氣去解釋去說明去處理完全沒有實質效益的公文往返。
台大竹東分院已經很小，大家已經夠忙，更沒有人力與時間去處理這些可能發生的質疑與行政程序。質疑別人很容易也容易贏得掌聲，但是奮力去開創一個從無到有的新組織或新事業，才是最辛苦的。如果在努力向前衝的過程中，三不五時就有人要來踩剎車，就要來質疑工作者的清白的話，那種委屈沒有人能受得了。
另一個要考慮的因素是，竹東分院的財務狀況已經不佳，這個案子就是為了改變竹東分院財務長年虧損的宿命而奮力一搏的大案。但是在一搏的過程中，台大竹東分院無論如何都不能承擔任何風險。任何風險。因為只要再有一點點的風險對台大竹東來說，都是不可承受之重。
如果健檢中心的業務真的開展了，就算沒有任何人來作健檢，一個人都沒有，台大竹東也不能有任何虧損。不但從財務面上必須是這樣對台大竹東才夠安全，為了解決前面提到的各種未來可能的質疑，台大竹東也必須是完全零風險，才能建立起能抵擋所有質疑的防火牆。而且不只是要有防火牆，要有比防火牆更棒的作法，才能在未來十年的悠長歲月中，讓健檢中心的所有工作同仁，讓所有在台大竹東這個偏鄉醫院努力向前衝的人，不必為了這些讓人心煩但又毫無效益的質疑而煩惱傷神。
最後一個要考慮的因素是，到底這個健檢中心，憑什麼來賺錢呢？為什麼人家要千里迢迢到一個幾乎沒聽過也沒來過的新竹縣竹東台大醫院竹東分院，來花上幾千元甚至幾萬元來作高階的健檢呢？如果它要能活下去，它要靠什麼來吸引人？它的商業模式是什麼？它憑什麼不但有顧客，而且還能有很多顧客呢？還有更多的技術細節也都是問題。例如，萬一機器當機了怎麼辦？萬一…，萬一…。加上前面這些大的問題，一連串的問題，問題，問題…。為了台大校慶那天晚上的「投資審查會議」，我思前想後，思前想後…。
【王明鉅日記-1】偏鄉醫院院長改變台灣的創新之路